第四百一十二章你的眼睛
公主匆匆趕去,陛下在佛堂中等她。
她到得門邊,便見陛下正跪在蒲團之上,腰背挺直,她微微一愣,腳步下意識的慢了。
須臾之後,她走進佛堂之內,在陛下身後的空地上跪下,雙手合十,閉上雙眼開始禱告。
佛堂的地板用的是一種材質十分特殊的善惡石,若用了蒲團來跪,只會覺得膝下柔軟一片,跪完之後神清氣爽,若直接跪上去,便能體會到千萬根針刺膝之痛。
陛下說這是在測人心,但她總覺得,分明是在消磨人心罷了。
一塊硬邦邦的石頭而已,不過是往蒲團裡加一層軟松草再加一層清靈草,再塗抹一層穿心散,竟然還能被曲解成這樣。
軟松草有防身的功效,小時候練武娘親總會在衣褲裡給她縫一層,這樣一來也不怕摔了碰了,清靈草顧名思義,有醒神的之能,那跪完可不就是神清氣爽嘛。
嗯……她之所以會知道這些,主要是,當初她聽聞了陛下的說法之後好奇為何會如此,所以自己偷摸拆了蒲團看。
看完蒲團之後又好奇為何石頭會讓人有痛感,便悄悄的砸了一小塊探尋,順道發現了石頭底下鋪著的一層厚厚的穿心散。
不過她也不傻,沒有明目張膽的砸,而是偷偷在供桌底下砸的,不然被逮住了,怕是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挺驚人的發現,但一直是她一個人藏在心裡的秘密。
小時候干的頑劣之事,誤打誤撞的倒讓她在往後的這麼多年裡,在每次陛下要罰她之時,少了很多心中的磋磨。
佛堂之內靜謐莊嚴,冉冉檀香安撫人心。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前方的陛下已經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她放下手,就著跪地的姿勢行了個禮:“臣辦事不力,還請聖上責罰。”
“歷來獻聖之物有異,懲罰皆是落在操辦者身上,你可知這是為何?”陛下的聲音沉穩而溫和,卻是不怒自威。
她想了想,老實的答道:“回稟聖上,恕臣駑鈍,不知其中深意。”
她自然可以說本就是自己的責任,但她說不出來如此諂媚違心之話。
陛下卻忽地笑了笑:“這麼多年過去,小七還是小七。”
他雖在笑,語氣卻有些莫名,她素來覺得陛下的心思難辨,此刻更不太明白他到底是誇還是罵,索性也就沒有接話。
陛下似乎也沒想過要她接話,只繼續道:“獻聖之物明面上雖說是由朕准備,實際卻是神明替新君所選之物,若是承得下,便是神明承認了的才德配位之人,若是承不下……”
承不下會怎樣,一切皆在不言中。
她臉色微變,伏身跪地:“臣惶恐。”
陛下看著她:“小七,此次獻聖之物七有其一出了問題,你可知這代表著什麼?”
她保持著跪伏的姿勢:“臣有罪,請聖上責罰。”
“罰是肯定要罰的。”他收回目光,眸光冷了幾分:“心經已經備好了,小七如此聰慧,想來也無需孤再多說什麼。”
“還有……”他頓了頓,方才道:“聽說你同夫侍走的很近,走的近是好事,但走的太近了,便成了壞事。
凡人惟利是圖,最善鑽營,小七如今貴為公主,身負重任,當知有些心思動得,有些心思動不得,可別叫朕失望,也別叫闔族失望。”
她垂眸,聲音沒有多少起伏:“聖上聖明。”
聖明,卻不領命。
見她這樣,他拂袖而去,明顯的有幾分憤怒。
直到聽不到腳步聲,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慢慢的直起了身,手一揮,厚厚的一摞心經便到了眼前。
她之前同黑衣少年說過,在聖宮之中,抄佛經不算是懲罰而是獎勵。
但她有一事沒說,並不是所有佛經皆是獎勵,比如心經。
說是心經,其實稱之為“磨心之經”更加准確。
她拿起筆,那毛筆猶如活物一般,自發的繞著她的手指纏繞了一圈,復原之時,她的手指上出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傷口,血順著筆杆往下流,最後盡數沒入筆毛之中。
她鋪開紙張開始抄經,一個個血色的字慢慢出現。
抄心經並非是祖上傳下來的,是由這一代陛下所創立的新的懲罰方式。
十指連心。
他的意思是,犯了大錯者,唯有如此方能悔悟。
在佛堂之內,以人血抄佛經,將無比崇高之物作為懲罰,還挺……
她嗤笑一聲。
諷刺的。
不過這位陛下腦子是真好用,要是去司個主管刑罰的職,保管能干得特別出色,不一定能折磨到人,不過肯定能惡心到人。
一直到深夜她才從佛堂出來,一雙腿已經跪得沒了知覺。
受罰之人,侍女們都不敢來扶,她一個人扶著宮牆一點點慢慢往回挪,回到寢宮之內,就見屋內停著一只信鴿。
她走過去,鴿子跳到她掌心,嘴裡銜著一朵淺藍色的小花。
她笑了笑,鴿子便將嘴一張,花落到她掌心上。
她把花輕輕放到一邊,打開它腳上的信筒,把裡面的紙條慢慢展開。
這回字比上回多兩個:明日再戰!
從筆鋒便可以想見他寫這些話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少年郎意氣風發,第一次遭受如此真實的毒打。
唔,仔細一想……好像,是挺氣人的?
她站起身,捧著信鴿想去窗邊放了,觸碰到的羽毛卻有些濕漉漉的,她愣了愣,仔細摸了摸,又聞了一下,上面有淡淡的荷香。
上一次他要送蓮花來,是托人送進來的,這一次,卻是讓信鴿送來,只送了一朵小小的花和一張小紙條來。
無非是,她在受罰,沒人肯幫忙送罷了。
她的寢殿在二樓,如此居高臨下,可見宮內侍衛侍從來來往往,個個神情警覺。
她勾唇冷笑一聲,伸手摸了摸信鴿的翅膀,原本濕漉的地方立刻干干淨淨,信鴿“咕咕”叫了兩聲,親昵的蹭了蹭她的手掌心。
半晌之後,她低下頭,在信鴿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
隨後手一松,信鴿便扇著翅膀飛遠了,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宮牆深深,別說一只小小的信鴿,連人心都不知藏去了何處。
在聖宮之內,她唯一能看懂的,好像只有非人之物。
哦,如今又多了一樣,是教習殿內,那少年澄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