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那個人是你讓我怎麼恨得起來?

   那時的少年穿著和別人一樣的新兵衣袍,他手中拿著的那杆冽冽銀槍格外的耀眼。然則更為耀眼的,卻是少年那張在陽光下如勾如畫的眉眼,還有那周身冷如數九寒冬的氣息。

   才入營便有人仗著武藝高強糾結人生事,老兵欺負新兵相約挑戰那在營中是很常見的事,只要不弄出人命,不鬧出太大的事,上峰不會有人阻止。況且上了戰場本就是來拼殺的,都是大男人誰沒打過架,誰又沒挑戰過別人,誰又沒有接受過別人的挑戰?

   而那日阿夙便是那些人挑中的對像。

   到底他們為什麼會挑中阿夙?當時他想大概是因為所有人都覺得他定然很好欺負吧,因為彼時連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少年的身板太過纖瘦,肌膚賽雪眉眼精致,比起他在帝都見過的所有女子都長得更漂亮。

   哪怕穿著男兒衣衫眉眼間有些英氣,總冷著臉還自己扛著槍入營,可也著實沒有半點威懾力,雋秀的少年在他看來更像是世家中,坐在樓前窗畔苦讀的書生少爺哪裡像是來打仗的?

   原本他還有些擔心他會吃虧想要出面阻止,哪知他卻是滿口應下。就在營地操練的地方,他以一人之力徒手便挑翻了上百士兵的圍攻。

   接連七八日不時有人找他挑戰,他都來者不拒出手更是毫不留情,不把人打到鼻青臉腫他都不會收手,白面小煞神的名號就這樣在營中流傳開。直至第十日三弟聽聞此事生了好奇心與他約好打了一場。

   當時父親,大哥,他,還有諸多將士圍觀,三弟當時已是父親帳前的正四品陣前先鋒官,三弟武功高且足智多謀深得父親器重,他本以為對上三弟少年定會敗下陣來,誰知出乎預料少年與三弟對陣上百招還是險勝。

   後來他才聽父親與三弟說起,少年當時根本未曾盡全力,就這樣他漸漸的走進了父親的視線,而他便是在第一天看到少年挑翻眾將士時仗著父親的關系強行調閱了新兵入營時的編制名冊,又命負責分帳的人強改了名冊,將他和他弄到了同一個營帳裡。

   可是這些他一直都不知道,就像當時他們誰也不知他手中那杆銀槍便是大名鼎鼎的神兵弒天一樣。若早知曉怕是沒人敢找他的麻煩,當然自那以後也確實再沒有人敢輕易找他挑戰。

   都被打怕了。

   明知打不過誰還會傻傻的往上衝?

   他不止武功很高對兵法謀略也格外有見地,父親素來愛惜人才,對他也似乎格外喜歡,甚至將他親自帶在身邊指點。

   他在營中晉升的極快。

   可人依舊很冷。

   面對他總是嬉皮笑臉死纏爛打的套近乎,也根本不怎麼理會,他一直都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精致的人兒卻總是那麼冷呢?

   後來大哥回都述職返回軍營後,他才從大哥口中知道帝都發生的事,也才知道原來名冊上的安謹修,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安夙,謹修那只是他的字,他的父親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護國大將軍安嘯庭,而他的真實身份,便是那個護國公府消失了整整七年的世子爺。

   同樣他也知道了帝都裡發生的事。

   莫名的他有些心疼那個少年,於是他往他面前湊的更勤了,雖然每次靠近對他突襲都會被他修理的很慘,可他依然樂此不疲,他們的關系也在那段時日裡越漸的拉近,許是因為熟悉了,他不再總對他冷著臉,有時他逗他在他面前耍寶也會看見他笑。

   雖只偶爾,卻仍舊讓他很有成就感。

   而越是接近他也便越喜歡和少年呆在一起,雖然他看起來很冷,可實際他幫過許多人,也在戰場上救過許多的同袍,其中便包括他夏候源,每當一場戰役結束看到有自己人死亡時他的心情似乎都會格外不好。

   那時他就會一個人去營後的山谷上飲酒獨酌。

   他便會在一旁陪著他。

   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七百多個日夜,他將他當成最好的兄弟,直到父親舉薦他出征抗敵的消息傳來那日,他和三弟大吵了一架,他本已收拾好行囊打算和他與櫻洛返回帝都前往幽州,可三弟當時已是南關守將,沒有他的允許拿不到他的令牌他根本走不了。

   他打算逃卻被三弟派的人抓了回來,三弟說他跟去也只會成為累贅,把他給關了起來,他以為他定然會帶著櫻洛就那樣離開,畢竟他們之間一直以來都是他纏著他,他對他並沒有多熱情,反而讓他覺得好似他對他來說,和別人沒有什麼不同。

   可他沒想到他臨走時竟會來和他辭行。

   還帶著一壇酒。

   他們兩人喝光了那壇酒,阿夙並未多說什麼,只說他一定會平安回來,讓他不用擔心他,好好的留在南疆。

   他說他相信他,因為他們是最好的兄弟,一輩子的好兄弟。他說了他會平安回來那就一定會平安回來,他說他會在帝都等他凱旋歸來給他擺慶功宴,到時他們兄弟二人定要大醉三天三夜方才罷休。

   他只點頭答了一個字:好。

   那時他就知道,整整兩年相處並不是他以為的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其實他也把他當成兄弟,只是這點直到他離開時他才知道。

   短短的片刻間,夏候源的腦海裡卻是閃現著過往的一幕幕,看著眼前這張臉他染血的嘴角浮上抹濃濃的苦笑。

   “阿夙,我們是真,真的回不去了吧,,可,可若時光可以倒流那,那該有多好,那樣三,三年前,我一定會不顧一切跟著你去幽洲,或,或許那樣我們就不會走到,今,今天……”

   他的聲音斷續,低弱幾不可聞,魁梧身體也驀然向旁邊傾倒,眼神卻仍舊落在少女身上,看著少女染上他血漬的精致臉龐依舊冷面無表情,也看著她終究俯身伸出手臂托住了他即將墜地的身體。

   她的手穿過他的頸,此刻枕在女子的臂彎上躺在她的懷裡,他能聞到女子身上獨有的淺淺幽香,也能感受到從女子握著他的手腕處,徐徐傳進他身體裡的絲絲內力。

   他看著女子垂下的臉龐笑:“可惜我答應過你的慶功酒,怕是再也沒有機會陪你喝了……”

   “你,不恨我?”

   安夙看著他:“你該知道在蘇國公府算計你的人就是我。”

   “恨!”

   夏候源呼吸微重:“這十幾天裡我每時每刻都在恨,以前我不知道可現在我總算明白,原來恨一個人很辛苦,尤其是最恨的人也是你最在意的人,那個人是你讓我又怎麼能恨得起來?”

   夏候家與安家之間的思怨糾葛時至今日誰能理得清,誰能算得清,誰又能說的清到底是誰欠了誰?

   可他不想恨她。

   他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有多在意她。

   他離開後的日子他覺得格外難熬,他擔心他的安危,也思念曾經和他一起殺敵的日子,他好幾次想溜都被三弟派的人給抓了回來,他不滿三弟所為在軍營中數度與人生事,直到那次他醉酒後差點弄出了人命,事情鬧得太大三弟將他捆了起來。

   勒令他回都成親。

   那次與三弟爭吵,他才從三弟口中知道,原來三弟之所以不許他前往南疆並非他所想的是想保護他不想讓他去送死。

   而是擔心他喜歡上了一個少年卻不自知。

   喜歡上個少年?

   那又怎麼可能呢,他們都是男人不是麼,他一直把他當成兄弟,他們是好兄弟他又怎麼可能會對他生出男女之情?

   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憤而辨解最終卻被三弟派人強行押解回都拜堂成親。

   他戰死的消息傳來,他獨自將自己鎖在房裡醉了三天三夜,醒來後擦去滿臉的淚痕,他的日子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他甚至沒有去送他最後一程。

   因為他失約了。

   他答應過他會平安回來可他沒有做到。

   他刻意的不去想那些過去,就好像這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就好像那兩年裡他也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生命裡。

   可原來他早就已經見過她了,早在蘇國公府裡就已見到,只是他改頭換面變成了她,他選擇忘記,而她從那時起便已將他當做了死敵……

   到底是喜歡,還是當成兄弟?

   他也不知道那種感覺很復雜,他想或許都有一些,有喜歡,也把他當兄弟更把他當親人,可最終他們卻變成了仇人!

   “阿夙,看在我們以往的情份答應我,在我死了以後讓夏候家和安家的恩怨就此煙消雲散,不要再恨我也不要再恨夏候家。”

   夏候源驀然反手握住少女正替他輸內力的手腕:“不管如何,請你留我大哥和三弟一命,我們都死了他們不會知道這件事,阿夙,算我求你,讓夏候家與安家的仇恨到我為止,答,答應我……”

   “我答應你,不會取他們性命。”

   安夙沉默片刻揮袖反手探向桌面,桌上的酒壺凌空落入她手中,仰頭灌下大半壺的烈酒,她將灑壺的壺嘴放在了夏候源的嘴邊。

   酒液流進喉部和著鮮血被吞了下去,腹中絞痛夾著酒液帶來的烈火灼燒感讓夏候源臉色慘白到毫無血色,胸口也劇烈的起伏。

   “你總是最守諾!”

   夏候源重咳著強咽血氣笑出了聲:“是我最喜歡喝的燒刀子,原,原來你竟然都還記得,阿夙,我希望你,你能好好的,所以別再繼續下去,那只會讓你更加痛,痛苦的……”

   他伸手想要撫上女子的臉龐,手臂卻在半空無力垂地,聲音戛然而止,那笑容也凝固在男子臉龐,那雙曾經充滿陽光的雙眼亦漸漸黯淡到無光。

   寂靜的可怕。

   安夙拂袖替他合上了雙眼,環視著船艙裡早無氣息至死都倚靠在一起的夏候伯滄與夏候夫人,還有是此刻仍躺在她懷中的夏候源。

   那個人是她,讓他怎麼恨得起來?

   耳邊這句話不停縈繞,短短一句話十四個字,卻好似千斤巨石沉沉地壓在安夙心口,讓她心裡堵得難受。她拿起手中酒壺將剩余的酒全都傾倒入腹,從舌尖順著喉管直入心髒似乎有把火被一路點燃。

   燒刀子!

   最烈的酒,也是夏候源最喜歡喝的酒。

   她的酒量也是在那兩年裡被練出來,喝得最多的也是這種酒,他在她人生第二個低谷裡出現,有些莽撞到近乎和她小時候一樣天真的男人,在南關的軍營裡他總愛圍在她身邊打轉。

   剛入營時怕她手慢挨餓總替她搶飯,未有單獨營帳前每天夜裡總愛裹著床被子霸占她旁邊的床榻位置企圖拉著他躲在被子裡點著蠟燭看春宮圖,有一次差點將自己的被子點燃。

   他總愛突然出現想嚇她卻從未得逞過,總想偷襲她卻每次都被他打到跳腳的唉唷叫喚,他似乎總能知道她在哪裡,連她遠遠的躲起來想要清靜清靜不想被打擾他也總能找得她,他總愛叫她好兄弟,明知打不過她卻總跑來挑戰他鬧出不少的笑話,他……

   兩年的時間發生了很多事,他把她當兄弟,可不止他的親人連他自己都死在她這個兄弟手裡。

   他勸她回頭收手,可他不知道恨是很痛苦。

   可想要不恨好難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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