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船艙之中空氣格外壓抑,幾乎只能聽護城河面河水湍湍流過的嘩啦水聲和兩個男人走進來時短靴布鞋子踏在甲板上的輕而沉的悶響。

   雪鷹與衛蔔將托盞端進來放在桌上,在安夙頷首後便又退了出去,雪鷹反手將船艙木板門重新關了起來。

   桌上托盞裡放著三杯茶水,與安夙手邊所放的杯子同樣花色,斜扣的杯蓋被打開碧綠的峰葉沉底茶水清橙而剔透。

   夏候伯滄垂頭看著手中的茶水與遞茶水過來的少年,凝著他許久未語,眼前那雙沉寂的眼裡他此刻甚至看不出哪怕半點仇恨異樣,可他知道那一片空無的冰冷眼眸裡裝著無盡的恨意。

   那是恨到了極致,永遠無法饒恕。

   如同此刻他對他的恨一樣。

   無數的人命堆積。

   安家與夏候家因夏候雪瑤結下的那份仇怨太深早就無解。

   唯有以死來終結。

   夏候家顯然到最後也輸的徹底,如他所說夏候雪瑤害了安家他便用同樣手段除了夏候家,這個他曾經最欣賞的部下十六歲出現在他營中的少年,他的剛烈絕決整個帝都幾乎無人不知。

   只是當時的他卻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他們竟會走到如此毫無轉寰對立成死敵的地步,他更沒有想到這所有都因他的女兒夏候雪瑤一人而起。

   夏候雪瑤已死,他所說是真是假他無從得知,可他知道眼前的人絕不會無的放矢,他早因雪瑤與蕭燁過往從密有所懷疑卻根本未及查出事實所有一切都已結束在他的雷霆手段之中。

   十六年後失蹤的女兒驟然被找到,即使她與夫人長相足有八成相似可他起初也抱有深深懷疑,更經過多方查證才確定她的身份,他查了她的胎記,更是秘密前往滴血認親,她身上更有夏候家屬於他女兒的涵字身份玉佩。

   同珉兒那塊相同的身份玉佩。那是身為夏候家子嗣的證明,玉佩的秘密除了夏候家玉佩的擁有者,外人無從得知。

   可他確定了她的身份卻是半點也不了解她這個人,在他看來她性子爽朗也懂事大方,更是見識不凡,自她出現對夏候家更是從無提過什麼要求,而他因心懷愧疚想要彌補也對她多了份縱容。

   然則,她卻從未告訴過府中她身中奇毒,他更想不到為了自己活命她居然不惜做出那樣的事害死了安家上千人?

   當初安家所有人突然間被收押天牢繼而暴出玲瓏玉骨在安家的消息,可到底是誰秘奏給皇帝的除了皇帝沒有人知道。

   事出突然有太多人懷疑,不止蘇長卿與丁老他也曾進宮面聖阻止,更是暗中派人查過卻什麼也沒查到。而短短五天之內百官表奏萬民請願,從收押到下旨誅殺前後僅止七天時間安家覆滅變成既定的事實。

   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

   君是君,臣是臣,君王鐵了心又有誰能阻止?

   更何況皇帝所為只是順應民意?

   而現在聽他的話看來,那個告密的人,怕是與他女兒不無關系?腦子裡浮現女子的臉龐與笑顏,夏候伯滄無聲的笑,大概當真是他老了,竟是老眼昏花半點也未看出他的女兒居然是個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她回到夏候家的目的又真的只是認親這麼簡單?又或者從始至終她就是在利用夏候家,利用他們這些親人,甚至當初源兒遇到他怕也不會真是巧合,那塊玉佩的秘密此前她真的不知麼……

   “候爺,請吧……”

   低沉的聲音響起,夏候伯滄恍然回神,這刻他眸中銳利散盡,眸光卻仍是復雜之極,那眸光裡有恨有仇,有疑惑有不解,還有很多很多其它的東西,復雜到讓人難以言說……

   最後都化作死水平靜。

   所有事都成定局,不管是安家還是夏候家,所有該死的不該死的人已然全都死了,夏候雪瑤也死了,此時再論過往是非、論仇恨對錯、論事件始末,都已毫無意義,因為就算論出來他也不會再有報仇的機會。

   這刻再說什麼也都只是多余。

   抬臂他將茶水一飲而盡,杯子哐啷一聲掉落地。

   “不要,候爺……”

   沉悶聲響中夏候夫人從震驚中回神嘶喊著朝夏候伯滄撲了過去,看著眨眼間從男人嘴角溢出的血漬,她攙著男人強撐坐直的身體拼命的搖頭。

   看向安夙他泣不成聲的哀求:“該死的人是我,若非我想找回女兒,所有的事都不會發生,我求求你放過老爺和源兒,我求你放他們一條生路,你想報仇我拿我的命還給你,我求你了……”

   “夫人,別說了,他,他不會放過我們……”包括放過珉兒與樹兒,也不過是因為他最終最終要對付的是鄴皇室而矣。

   夏候伯滄捏著夏候夫人的手搖頭,蠕唇似還想再說些什麼,只是鮮血湧溢而出他最終也未能再出任何聲音,他眼神落在夏候夫人悲痛欲絕的臉龐,又看向淚流滿面的夏候源,扯了扯唇似想笑,那笑最終亦未能成型。

   走到這步如他所說他不會放過他們這裡的任何一個人。

   換作他也同樣不會放過他。

   若真的會收手放過他們,若真會心慈手軟那他就不會是安夙,也不會短短三年便走上那個位置,如他所說父債子償,女債父償,天公地道。

   而他清楚的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這只是個開始……

   當所有堅守的信念全都坍塌,當守護神化作修羅王歸來復仇,注定會將這人間化作血腥煉獄。

   夏候伯滄眼簾緊閉絕了氣息,身體卻仍舊保持著背脊堅挺的坐姿。夏候夫人撫著男人的臉龐整個人就像失了魂的木偶,半晌呆呆起身走到桌前拿起茶杯飲下又走回了夏候伯滄的身邊,將頭枕上男人的雙膝之上。

   紫紅色的鮮血和著女人眼角的淚水,溢滿兩人處身的船板。

   “噗,爹,娘……”

   夏候源吐出口鮮血竟是生生衝開被點的穴道,抱兩人毫無氣息卻又依舊溫熱的身體他轉頭看著安夙臉上青筋都根根凸起。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就算雪瑤她對不起你可她已經死了,整個夏候家所有人也都死了,就算你還要報仇你衝著我來,可你為什麼還是非要殺了我爹我娘不可,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又有什麼錯?”

   夏候源憤怒的嘶吼著:“你難道忘記我爹當初是如何提拔你,你難道忘記我和你以前在同一個營帳裡同吃同住,每天一起操練,我們一起上陣殺敵你還幾次救過我的命,我們說好要當兄弟,我們不是說好要當一輩子的好兄弟?”

   “可為什麼發生這些事你卻不來找來,為什麼都不告訴我,你為什麼都不告訴我?你怎麼能,你怎麼能這麼做,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的殺了我爹,我娘,還殺了那麼多,那麼多無辜的人?你真的是阿夙麼,你真的,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阿夙麼?”

   “不,你不是阿夙,阿夙他從來不會殺害無辜的人,可為什麼,可是為什麼現在的你竟會變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不,這太可怕了,這太可怕了,這怎麼可能是真的,是你弄錯了,肯定是你弄錯了,阿夙你告訴我這都不是真的,這全都不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男子神情近乎瘋顛,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語無倫次的質問呢喃,憔悴的臉上滿是淚痕。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這麼殘忍的事要他怎麼接受?

   要他怎麼相信他的親生生妹竟是害死他兄弟全家上千人的禍首,要他怎麼接受他最好的兄弟回來以後又害死了他所有的家人,更毒死了他的父母為自己的家人復仇,而他還來不及為他能平安回來高興,便只能眼睜睜看著所有事發生卻無力阻止。

   “你認識的安夙早就死了。”

   安夙亦是站起身,幽幽雙眸直視著他:“好兄弟?告訴你?呵呵,就算告訴你有何用,告訴了你你就會相信?告訴了你你又能怎麼樣?是殺了自己的親妹妹還好兄弟一個公道?還是打算斬草除根殺了好兄弟保護妹妹?沒想到幾年過去你都已然是成過親的人,卻還是如此天真。”

   “夏候源,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好兄弟是怎麼死的?是你的寶貝妹妹派人下藥封了他的武功將他虜走,她命人用鐵錘砸斷他的雙腿又讓人用刀子一點一點剝下了他整張臉皮。”

   “她以候府千金之尊現身山野之地,她親口告訴你的好兄弟他所有親人全都被他們害死,逼問他玲瓏玉骨下落,你的好兄弟是挖心自碎心髒而死,他的屍體流落荒野地早被鴉鷲殘食怠盡。”

   為什麼不找他,為什麼不告訴他?

   當真天真的想法,莫不是他還想她把所有事都告訴他,然後將恩怨攤在桌上來和他解決了斷?

   那要怎麼了斷?

   那一切又豈能如此輕易了斷?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若他死了那你又是誰?你若不是他你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事,不,父親不可能認錯,你是阿夙,你……”夏候源雙眼死死盯著安夙臉上的面具。

   安夙凝他半晌忽而伸手揭下了面具,露出了那張精致瑰麗的臉龐,女子右眼下那粒嫣紅的朱砂痣,在迷蒙的燈火下灼灼耀眼,就像鐫刻入骨的一滴血淚無論如何也抹不去。

   “紀,紀華裳……”夏候源整個人陷入震驚呆滯的呢喃,身體更是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怎,怎麼可能,你,你,你怎麼可能會是紀華裳……”

   “你都看清楚了。”

   安夙沉冷開口:“你覺得你我之間還有可能繼續做回好兄弟?還是你覺得你殺了她就可以還我一個公道?你認為你的父母親人無辜,那我的親人呢?我安家上千條無辜性命呢?難道他們就罪有應得罪該萬死???”

   “夏候源,自你與夏候雪瑤蕭燁出現在蘇國公府那天起,自你決定護著夏候雪瑤那刻起,你我兄弟情早斷,注定從此為敵,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只因你姓夏候我姓安!!!”

   話落安夙伸手端起茶杯直接點了夏候源穴道,手指落其下顎逼其仰頭將茶水強灌而下,而後又揮袖拂開了他的穴道,夏候源處在震驚中甚至未有反抗茶水順著男子喉管被吞咽,腹中的絞痛幾在眨眼襲來。

   他捂著胸踉蹌的後退了好幾步咳出大口鮮血,他伸手強撐桌面穩住身形抬起頭看向安夙:“可,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你會是紀華裳,為什麼你會是個女子?你不是阿夙麼,你既死了,可你又為何會……”

   “營中兩年,你卻從不知,安夙本就女兒身。”

   安夙幽幽開口,兩年相處那些點點滴滴她都記得,初入營身為女子多有不便而她恰巧與他被分在同一個營帳,如他所說當初他的確對她多番照顧,他說過將他當做好兄弟,她也答應過他。

   可就算她記得也答應過又能如何?彼時不覺得,如今再看眼前與夏候雪瑤有兩分相似的眉眼,只會讓她想起那濤天刻骨的仇恨。

   “營中兩年,你卻從不知,安夙本就女兒身……”

   “是你的寶貝妹妹派人下藥封了他的武功將他虜走,她命人用鐵錘砸斷他的雙腿又讓人用刀子一點一點剝下了他整張臉皮……”

   “她親口告訴你的好兄弟,他所有親人全都被他們害死,她親口逼問他玲瓏玉骨下落,你的好兄弟是挖心自碎心髒而死,他的屍體流落荒野之地早被鴉鷲殘食怠盡……”

   “……”

   “原,原來如此,我,我總算是明白了……”

   那道聲音不停在耳邊回旋,每一字都像一把刀,剜心的疼,夏候源看著安夙驀然含血笑出了聲。

   “原來阿夙竟是個女子,難,難怪了,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在想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雋,雋秀的少年,長得比個女孩兒還要漂亮?卻不想原來你竟當真是個女子,阿夙,你當真是瞞得我好苦……”

   嘴角的血仍在不停溢出,他強撐著身體一步步走上前,伸出染血的手落在女子的臉頰:“阿夙,你,還記不記得,你離開南疆那日曾答應過我你一定會活著回來,等你凱旋回到帝都以後,定要與我痛飲三天三夜,可沒想到,沒想到你真的回來了,卻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們明明早就見到,可我竟然沒能認出你,我怎麼,我怎麼就會沒有認出你呢?我們曾是能將後背交付給彼此的兄弟,你說你和我注定為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為什麼我們就會變成了死敵呢?”

   “阿夙,你應該是真的真的很恨我,很恨夏候家吧,可我真的不知道雪瑤她竟會做出那種事,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如果當初雪瑤沒有失蹤就不會身中奇毒,如果我沒有將她找回她或許就沒有機會害你害你的家人,如果我能早些發現這一切就能阻止了,可我竟然什麼也不知道……”

   看著眼前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恍然間卻好似看當初新兵入營時他在南關初見他時的情景,那麼多的人裡他卻是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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