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從哪掉下來,就從哪爬上去

   旭日從東方升起,陽光普照大地,將黑暗盡數驅逐。回風崖刀削陡峭的崖壁上遠遠便可看到半空掛著個小小的黑點。

   就像是只螞蟻在那陡峭的石壁上緩緩移動,他腰間綁著綠色藤蔓還繞著圈九截鐵索,是他從在林中白骨旁撿到的鐵鞭,帶著或許能用得上,他雙腳踩在石臂摸著上方凸起的岩石樹枝,所有可以借力的東西,一點點向上攀爬。

   凌厲的石峰刺破手掌,額頭上沁滿汗珠,從借著輕功騰躍靈活動作,到手臂發麻發酸動作緩慢,再到每動一下都像是頂著千斤巨石再無力抬起。

   哧啦——

   腳下踩空他身體不穩驟然下墜,碎石散落間有銀光閃過釘入石壁,他借著匕首再次抓緊上方凸起的石塊穩住身形,看著下方變小的樹木崖石和谷底,腦子有瞬間暈眩。

   “不能放棄,我絕不能放棄,我一定要爬上去……”扭頭不再看下方,他這樣告訴自己,只要不放棄他總能攀上這崖顛。

   這是他唯一僅剩想到沒有試過的辦法:從哪掉下來,就從哪爬出去。

   十丈,二十丈,五十丈,一百丈……

   他就這樣慢慢的向上攀爬,到了可以支撐的地方,或是岩石,或是樹樁便解下騰蔓將自己綁起來休息,他越來越累,身上的傷被拉扯裂開,可看著自己爬的越來越高,似乎那疼也不再疼,疲憊的身體似也又充滿了力氣。

   他以為他真的可以爬上去。

   只是,他卻太高估了自己,那是連成年武林高手都無力的回風崖,他只是個九歲的孩童,還受了傷,又怎麼可能爬上去?

   最終藤蔓斷掉,他也掉了下來,面朝上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原本近了許多也大了許多的天空,再次越變越小,也離他越來越遠。

   他像折翼的鳥,只能往下掉。

   他以為他會摔死,不甘的尖叫出聲,可疼卻一直沒來,反而身體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光線被陰影覆蓋,眼前是白色中蘊染出的紅梅花,他的發絲在空中飄啊飄就像是黑色的羽毛劃過他的臉頰。

   “爹爹……”

   他輕輕呢喃出聲,那個胸膛很暖,像父親的一樣溫暖,他含著淚光抬頭迷蒙的視線裡父親臉上麥色的皮膚不見,臉上蓄著的胡須不見,父樣獨有的威嚴和慈愛也全都通通不見,那是張俊美少年的臉,那雙眼很冷,卻莫名讓他感到安心又讓他無比眷戀。

   他緊緊抱著不想放手。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他一定是父親從天上派來救他的天兵神將。

   “你剛剛在做什麼?”腳尖再次踏上地面,那種踏實感傳來的同時,頭頂也傳來少年陰沉冷戾到幾近無情的聲音。

   “我……”

   “是誰信誓旦旦對我說,不會再魯莽,不會再自不量力,那你告訴我你剛剛在做什麼?還是你真愚蠢到以為憑你就可以爬上去?你若想死告訴我,我可以現在就殺了你,你也不用再如此費力!”

   少年低沉的聲音挾帶著濃濃的怒火,讓小安夙整個人一顫,他滿臉惶恐的看著眼前滿臉怒氣騰騰,眼眶都泛著血絲似乎要殺人的少年,竟是,一個字也再說不出來。

   “為何不說話?你不是很能說,現在,告訴我!!!”少年的臉色卻沒有半點緩解,反而怒意更甚。

   他眼神直視他,眼裡的冷意就像千年堅冰,那冽冽的寒氣順著他的眼傳入他的瞳孔,瞬間漫延遍他全身,他從未見過那麼可怕的眼神,就像是要活生生的撕了他一樣,他也從未見過他那樣怒氣磅礡的表情,他更未想到,這個少年生起怒來竟是如此可怕。

   是真的真的,很可怕。

   “我,我只是想出去,我不能留在這裡,你受了傷,我找不到路我只能想到這個辦法,我娘還在等我,找不到我她會很傷心也會很擔心,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偷偷跑出來,我想回家我不想留在這裡,一千個不想一萬個不想,你知道不道我要離開這裡,我必須要離開這裡——”

   驚魂未定的他驀地奮力的嘶吼著,拼命想要抑制眼中的酸澀,可連日累積的焦灼無力,唯一的希望也幻滅,還有少年此刻冰冷的怒火,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都在那刻堆積暴發,最終,最終他還是沒能忍住。

   有東西從眼裡掉出來,一顆又一顆……

   不停的落下。

   悲傷難過的情緒將他緊緊圍繞,讓他幾近窒息,他很努力很努力想要忘記那些傷心的事,可想起來還是會很傷心很難過,他知道錯了,他只是想回家,難道這也不行?

   “你跟我來,我一定會帶你走出去……”

   緊捏著的拳頭突然被只手覆住,聽著那依舊冰冷的聲音,他怔怔的抬起頭看著替他仔細拭淚的少年,那個比他僅高出一個頭的少年。

   少年強壓下胸中翻滾血氣,凝著他半晌無聲輕嘆了口氣,臉上表情似也多了抹無奈,自他醒來以後每天他都會替他准備好食物,然後早出晚歸一整天都不見蹤影,他總是清晨鬥志高昂的離開,傍晚疲憊又沮喪的回來。

   只是那沮喪總會很快就從那張精雕玉雕琢的小臉上消散,然後,他就會在他耳邊碎碎念,他這一天裡去了山谷哪裡,又遇到了什麼,所以,他又怎會不知他是在尋找出路。

   他的傷太重,他也以為找不到他就會放棄。

   昨天夜裡他帶回的食物份量比以往多了很多,他雖不說,可他知道他定然是有了打算。可他沒想到他居然會想到如此方法,就他這小小的身子想要爬上這萬丈深淵,無異是在痴人說夢。

   大概,也只有他這樣的天真孩童,才會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明知不可為卻執意為之,還真是個倔強執拗到執著的孩子,看著他腰間纏著尤染綠色枝葉的斷藤、生了鏽的鐵鞭,和那把原本應該屬於他的匕首,雖然衝動莽撞,倒也不算是愚蠢,居然還知道做足准備。

   可惜,人太小。

   “你不是和我過說大男人流血不流淚?我說了會帶你從這裡走出去,就一定會帶你從這裡走出去,你跟我來……”看著才擦拭過的眼睛又掉出水滴,錦歸無奈重復,再伸手擦掉他臉上的水漬,牽著他將他帶到了另一個地方。

   他捂著胸口緩緩坐了下來,松手指了指自己旁邊:“坐下。”

   “你不是說要帶我出去,難道這裡可以出去?”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小安夙挨著少年坐在巨石上,扭頭看向四周,這裡他天天來,這石頭他天天看,也沒看到有路可以走啊?

   “別說話,等著。”

   少年的聲音再次變冷,吐出幾個字後便不再說話,小安夙沒辦法也只能坐在他身邊等著,這一等便從天亮等到天黑,又從天黑等到天亮,看他打坐他干坐著也不敢去打擾。

   許是知道自己理虧做錯了,許是有些害怕少年會發怒,又或許是期待著這個在他眼中很厲害的少年能夠給他帶來奇跡,真能帶他走出這裡。

   他竟真的陪著他在那巨石上坐了整整一夜。

   “來了。”

   吹了一夜涼風,雖然少年將衣服給了他,身子依然有些發抖,聽到他的聲音有些昏昏欲睡的他當即睜開了眼睛,看著他問:“什麼來了?”

   少年指了指天際:“你看那裡。”

   他抬起頭,疑惑的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隱隱約約可見天際盡頭一片火紅的霞光,他沒有想到在這谷底竟也能看到這麼美的朝霞。

   雖然,那片流霞很小,從崖底看去也只能夠看到一角,可在他眼裡卻比什麼都要美,他想或許是因為這崖底太過荒涼的緣故吧?就在他入神痴痴的看著時耳畔卻再次傳來少年的聲音。

   少年也抬頭看著天空那片朝霞,素來冰冷的聲音多了抹柔和:“你看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璀璨的霞光是不是很美?師父曾告訴我,萬丈流霞升起的地方就是百裡雲霄鋪就的碧海晴空。阿謹,你一定要記得,只要你抬頭,萬丈流霞升起的地方我一直都會在。”

   “我說過我會保護你,等我傷好也一定會帶你從這裡走出去,可是你也要答應我,在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以前,不要再去做危險的事。如果你死了不止你的親人會難過,我想,我、也會很難過。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可以平安回到親人身邊。你若再如此莽撞,等我離開時我就會將你丟在這裡。”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再次變冷,話語也充滿了威脅。

   可他卻覺得,那是他聽過最好聽的話,也是他聽過最溫柔的聲音,那雙望過來時充斥著擔憂的明亮眼睛,就這樣深深烙印在他頭尖,心暖暖的,冰冷的身體也在瞬間回暖。

   讓他整個人都像是,泡在溫泉裡。

   過了很久小安夙才看著一直緊盯著自己的少年,呆呆的問:“我死了,你真的會很難過,很難過嗎?你不生我的氣了?你說你會保護我,你說你可以帶我走出去,我相信你。”

   “我答應你在我沒有學好武功以前,不會再去做危險的事。那你能不能把你那天殺死黑衣人的那招劍法教給我?就是你最後用得那招?”焦灼的心,被少年撫平,褪去擔憂的小安夙不依不撓的追問。

   他已經掂念很久,他是真的很想和他學啊,因為那招真的很厲害,他練的是槍法,因為人太小,父親特地做了枝短槍給他,可惜那短槍在與黑衣人打鬥的時候被劈斷,不知掉去了哪裡。

   “只要你想學,我都可以教你,你好好的練,等你練會那套劍法,我們就可以離開了。”少年點頭如是說,看著那片冰冷狹小的天空,他的嘴角盈上一抹淺淺的弧度。

   他伸手拉過旁邊垂下的樹梢,摘下片樹葉噙在唇畔間,單調悠揚的樂音就從少年毫無血色的唇畔響起,也在他耳邊不停的回蕩飛旋,那是小安夙從來未聽過的曲子,很特別,也很好聽。

   小安夙看著少年聽著曲子,泛紅的眼睛笑彎成了月芽:“錦歸哥哥,你真的好厲害,好厲害,不止武功那麼高還會吹曲兒,你居然能用樹葉吹出這麼好聽的曲子,這曲子好好聽,要不你也教我吧,我一定會很認真,很用心的學,我很聰明肯定一學就會。”

   “我會好好練劍,好好學曲子,你教我的東西我絕不會告訴別人,你也不許再教給別人,這只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好不好?還有,我也會好好照顧你讓你快點好起來,那樣我們就可以早點出去了。”

   “不過這樣的話,我是不是應該叫你師父了?可我不喜歡叫你師父,那樣你豈不是變成了我的長輩,我還得給你磕頭敬茶?我才不要,我還是比較喜歡叫你錦歸哥哥……”說不清為什麼不要,只是本能的不想。

   “……”

   幽深的崖底,是小男孩兒興奮的聲音,迭迭不休的響起,伴著悠揚的樂音被回旋的風兒吹的蕩起陣陣的回音。

   眼前似還能看到少年手把手教她習劍,手把手教他吹曲的身影,還有少年看向他時嘴角的淺淺弧度,和少年那雙比日月星輝都要明亮的眼睛……

   直到五日後的那個清晨,少年突然告訴他,他們可以出去了。那刻他興奮的幾乎跳起來,因為終於可以回家,可以和親人團聚。

   那時的他只顧著興奮激動,卻半點也沒想到在能與家人團聚的同時,也意味著他和他之間分離的到來,他更沒想到,當初一別就是整整十二年。

   那一別,竟然就是一生一世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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