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分離

   那天清晨,少年帶他來到崖底他曾摔下的地方,告訴他要帶他上去,他想到的方法原來和他一樣,就是從這裡攀上去,或者,這也是在他尋找後沒有辦法的辦法?

   他想著,看向少年:“我相信你。”

   後來在碧落山時,她問過自己很多次,為何當初的他竟會那麼斬釘截鐵的相信他?或許,是因為他不曾讓他失望過?她也不知道,可當時的他就是那樣堅定的相信著。

   相信他絕不會騙他。

   而他的確沒有辜負他的信任,他用藤蔓將自己和他緊緊的綁在一起,靠那把匕首,那條他找來的九截鞭,還有五天裡他不知道恢復了幾成的武功,帶他攀爬那萬丈深淵。

   他伏在他背上,聽著他吞咽鮮血的聲音,看著他偷偷擦拭嘴角的血跡,那雙白晰的手被磨破布滿斑斑血痕,他身體都在狠狠打顫,他抱著他的頸脖,忍著嗚咽聲,卻無法阻止眼裡的淚水。

   他們差點又掉下去,可他最終也沒有放棄,爬到一半時,半空突然垂下一根繩索,借著繩索之力,他帶著他用力飛上了崖顛。

   才上崖他便看到崖顛早就站著一個人,穿著錦衣,身材很魁梧,看起來已有些年紀,他叫少年主子。

   “主子,萬幸您無事,我們必須盡快回去,主子……”

   “你去那邊等我。”

   少年恢復原本的冷冽,漂亮俊美的臉龐再看不到除冷以外的任何表情,他呆呆的看著中年男人恭身退去一邊,也呆呆看著少年轉頭看向他時,蒼白而冷冽的臉色一點點變得柔和。

   “阿謹,我要走了。”

   少年低低的聲音響起,他突然間有些慌,拽著少年的衣袖問:“可是你要去哪裡?是要回了家麼?錦歸哥哥,你還會不會回來,你家在哪裡,你告訴我等我長大我一定會去找你,要不然你來找我好不好,我……”

   “你的生辰是什麼時候?”少年反握著他的手打斷。

   “是二月初六。”

   “等我辦完事就會回來找你,如果我不能來,七年後,等你十六歲生辰那天我也會回來回風崖等你。這把匕首你留著就當作是信物,你答應過我在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以前,絕不會再做危險的事……”

   “為什麼不能來?為什麼要等七年後,你要辦的事很危險麼?錦歸哥哥你告訴我,說不定我可以幫你,我舍不得你,我……”此時他才意識到,他是真的要離開了,可他真的很難過,他很舍不得,很舍不得,短短十五天的相處,這個他以為嫌棄他的大哥哥一次次的救他,幫他,他教會他很多很多。

   “主子,我們真的得走了。”

   少年聽著遠處中年男人的焦灼催促聲,匆匆道:“我不會有危險,只是我的家人一般不許我出來。阿謹,我必須要離開了,還記不記得我帶你去看過的那片流霞?你一定要記得,萬丈流霞升起的地方就是百裡雲霄鋪就的碧海晴空,只要你抬頭我會一直都在。”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為那只最無堅不摧的蒼鷹,你也要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錦歸,錦歸,無謹不歸……”

   “錦歸哥哥——”

   他緊拽著他袖擺的手被少年一點一點掰開,他眼看著他轉身跨馬的背影在風中疾弛而去,他看著他轉頭看向他時的那雙眼,也聽著耳畔他的聲音和自己有些嘶啞的吶喊聲,一點點在風中徹底的消散沒了蹤影。

   那個少年終究離開了。

   他留給他的,只有那把被他霸占了十五天刻著他名字的匕首,還有那片他許給他的碧海晴空和那個,遙遠的七年之約。

   而他回到護國公府,迎來的便是母親盛怒之下的一巴掌。

   就在父親的靈柩前。

   母親從未打過他,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完之後母親抱著渾身是傷的他泣不成聲。

   他跪在靈堂前看著那具黑漆漆的棺木,看著那披著明黃布帛棺木裡面裝著的他最最在意的親人,聽著大姐二姐哭訴母親像瘋了一般四處尋他,甚至派了人前往邊關。

   可他卻沒有哭,他的眼淚早就在崖下流盡。

   他明白了少年說的話,在少年離開的最後一刻,也終於明白他為何帶他等了整整一夜,只為讓他看到那片這世上最美的流霞。

   因為,黑夜過後就是天明。

   父親走了,即使不願,可這卻是他必須要接受的事實。正因為父親走了,他才要學著堅強,他要挑起父親身上的擔子,照顧母親大姐二姐,撐起整個護國公府,撐起整個安家。

   給父親送葬後他陷入昏迷,大夫說是悲傷過度引起風寒,倒致在崖底的舊傷也一起病發,他大病了一場,在病中就被母親送往臨江府。

   離開那日,他昏昏沉沉的頭腦格外清明,他一直記得母親在耳畔對他的殷殷叮囑,記得大姐二姐還有母親站在府門外不停抹淚的單薄身影,也記得安家宅門上那塊被換上書著護國公府的牌匾。

   他告訴自己,現在離開是因為他太弱小,等他將來學成歸來以後,他就會變得強大,到時他不會再讓母親大姐二姐流一滴眼淚。在臨江府,族長爺爺請了最好的武教頭和夫子教他習武學文,對他細心教導。

   再一年後,他帶著櫻洛外出歷練遇到師父,並隨師父前往碧落山,他沒想到等他下山歸來時卻早就,物是人非。

   母親和大姐最終也沒能等到他回來,給二姐送完嫁他便去了回風崖,帶著當初他給他的信物,去赴當年的約定。

   他在那裡等了他整整一個月。

   他十六歲的生辰,就是在回風崖度過,他就站在當年他離開的地方,一直在站在那裡等,他說過他一定會回來,他相信他。他也一直記得當年父親離世他頭頂的天瞬間坍塌,是那個少年又許了他一片碧海晴空。

   只因為他想做只蒼鷹,所以他許他一片碧海晴空,沒有風霜雨雪,沒有冰寒料峭,有的只是潔白舒卷的雲朵,和那璀璨的萬丈流霞。

   在碧落山那七年裡,每當他學習五行術術奇謀陣法遇到困惑,每當他勤練武藝到筋疲力盡,每當他收到家書思念家人,每當他解開師父給的難題,每當他又學會新的劍法陣術,他都會想起那個少年。

   不管開心或難過,他都會隨手摘片樹葉,吹著那首曲子,想著當初自己武功不高卻莽撞衝動傻傻跑去救人,可最後救人不成,反而成為拖累,害得少年為救他受傷,更害他被迫帶著他跳崖逃生的情景。

   那時,他就會情不自禁的笑,就會覺得渾身又充滿了力氣。

   那首曲子,那把匕首,那片晴空,那雙明亮的眼,那個叫錦歸的少年,那十五天裡或痛或笑的點點滴滴,還有他教給他的那套劍法,陪著他度過父親離世帶來的悲傷,也陪他度過山中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思家歲月,驅使他用盡全力去學習一切能學到的。

   若沒有那個少年,沒有那短短十五天卻讓他深刻入骨的經歷,或許當年的小安夙只會一蹶不振,他不會那麼渴望變強,更不會想要成為一只蒼鷹,更更不會因為不想被少年甩下太遠,而瘋狂努力的逼著自己去成長去變強。

   那是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一個最美的夢,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不管師兄還是蕭燁那個人渣,包括櫻洛也不曾知道。

   那個美夢他做了整整七年。

   或許更久。

   可日升日落,他在回風崖等了一天又一天,卻沒能等到當年那個少年。

   他最終,也沒有出現。

   從那時起他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上沒有人,會一直一直的留在原地等著另一個人,父母親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當年萍水相逢,甚至連彼此真實姓名和身份都不知道的他和他?

   七年過去。

   或許,他早就忘記當年他說過要當弟弟保護的九歲小男孩兒,也早就忘記當年他對他許下的承諾。他想他是回家了,回到了他的親人身邊,有父母有兄弟有姐妹,所以才把當年那個弟弟,那個他給忘了。

   而他不知道他的家在哪裡。

   他找不到他。

   他就那樣消失了,早在七年前分離時就已注定消失在他生命裡。

   最後,他飛身下了懸崖,走遍當年他們走過的所有地方,住在當年曾為他們遮風蔽雨的山洞,在那片染過他們兩人血跡的崖壁上,在他們曾坐了整整一夜的巨石上,用他給他的匕首刻下了他離開時所說的最後八個字。

   錦歸,錦歸,無謹不歸……

   最後的最後,他飛上了懸崖,轉身離開前往南疆,七年後的他再不是當初那個弱小孩童,當年將他死死困住的懸崖,對他來說也不過只是片懸崖。

   如他所言,雛鷹終究長成,擁有了雙翼利爪,可以博擊浩瀚長空,他終究變成了真正的蒼鷹,他答應他的他做到了,可他卻忘記了他們的約定,所以,他選擇了將那段回憶塵封、埋葬!

   也正是那個時候,他遇到了丁凝與其舅母所乘的馬車。

   可她做夢都沒想到,她曾惦念了整整七年的大哥哥,在她生前沒能見到,五年後她死了,換了另一具身體,他卻又再次出現在她生命裡。

   命運,似乎一次又一次的玩弄著她。

   安夙定定的看著風華閣緊閉的窗棱,聽著那依舊不停響起的琴音,腦海浮現的卻是初見時少年冰冷的臉龐,還有那雙明亮的眼睛。

   錦,是你吧?

   曲子不會錯,他胸前那道陳舊劍傷的位置不會錯,感覺不會錯,相同的語氣相同的話,所有的一切都不會錯,可到底,又是誰錯了?當初一個選擇讓歲月錯過了流年,或許全都錯了……

   難怪在他身上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難怪每次想要對他下殺手她卻總是無法狠心,難怪他對她說出名字時,她會失神。

   流霞閣,錦繡崢嶸的錦,那一襲雪白的衣,那一曲回風……

   其實早就應該有所查覺的,或者並非沒有察覺,只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那雙她記憶中最明亮的眼,竟會失去了驚鴻之光變得如此黯淡,更不敢相信那個曾經冰冷果斷在他心中宛若天神的少年,竟會變得如此素雅沉靜。

   可你,到底發生了什麼?

   明明當年分別時你的眼還好好的,為何再見時卻失去了所有光亮?明明十二年前你的武功已那麼厲害,為何如今竟再無半絲內力?這一切是否與你所說遭遇的變故有關,又是否與你當年所說要辦的事有關?

   可你不是回家去見親人了?你的人不是找到了你?為何再見時你卻會對我說你早就孑然一身?為什麼十二年前我們初遇時有人追殺你,十二年後再遇還是有人追殺你?連墜下萬丈深淵你都沒事,到底又是誰居然能傷你至此???

   冷宮那夜聽你之言明明記得當年約定,明明記得那個小男孩,可為何當初七年之約你卻沒有出現?既然失約為何再見時你卻又還記得那首曲子,甚至再不曾吹奏過?也與你經歷的變故有關麼?

   錦歸哥哥,你,是不是曾回過回風崖,看到了我刻下的字?

   不,不可能。

   他若真的回去過,又怎麼可能會不來找你,他若真的回去過,又怎麼可能會整整十二年從來都不曾出現過???

   那又怎麼可能,那又怎麼可能???

   死心吧安夙,那個少年,他從來就沒把你放在心上,他早就忘了你,把你忘的干干淨淨,徹徹底底!!!

   呵,呵呵……

   安夙,你到底還在奢求什麼,現在的你還有什麼資格?難道你忘記你身上的血海深仇,忘記你曾對族人的許諾,忘記你曾說過要他們親眼看著你替他們復仇,哪怕為此燃燒掉所有!!

   安夙凝著風華閣的方向,廣袖下的手卻是死死掐著酒壇,指骨都掐到寸寸泛白,良久,她閉上眼深深的吸了口氣,壓下了心中翻滾的氣息。

   那段早就被塵封,她以為早就忘記的過去,在聽到那曲回風時她才發現竟如此清晰存在於她的腦海,點點滴滴竟都還歷歷在目。

   或許當初終究還是抱著絲希望,希望有天他能夠記起,能夠再回去,那樣他就能夠看到,所以她才會在離開時最終回頭,在那八個字的旁邊,用弒天銀槍又刻下了五個字:安夙,安謹修。

   那是在崖底時她忘記告訴他,在崖顛他們匆匆分離時,她未來得及開口告訴他的:她的名,她的字。

   可他,終究還是沒有出現。

   “阿謹,他的名字是否也叫阿謹?”這是當夜冷宮中她便想問的話,可問出口又能如何?她又要怎麼開口告訴他其實紀華裳就是阿謹,就是當年那個他說過要保護的小男孩兒?

   她早就不再是當年的小阿謹,他也不再是她的錦歸哥哥,他有目的的接近他想利用他,卻又處處幫著她,維護她,想要奪取她的心。

   可他又怎知他想奪的人,卻是昔日故人。

   這世上她可以利用任何人,她可以被任何人利用,她也可以和任何人相互利用,哪怕是任何人都可以。

   可唯獨那個少年,不行!

   她不想被他利用,也不想利用他,她不想十二年前那段過去,她心中曾最純真美好的回憶,那個她記憶中的少年,蒙上迷霧染上塵污,她更不想有朝一日他們之間,連那段僅存的回憶都要被抹去。

   他要的她早就給不了,留在她身邊他注定只會不幸,愛上她他也注定只能陪著她一起痛苦,她早就不再是當年回風崖下的小阿謹,她只是安夙,而安夙早就沒有了那個資格。

   若有一日他知道她要做的事……

   所以,錦,離開吧。

   不管你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不管你的仇人是皇帝或其它人,不管你想利用紀華裳達到什麼目的,不管當年你為何失約最後又是否曾回去,也不管你對紀華裳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如今,她已都不想再去分辨,趁著還未真的情牽一生斬斷一切,對你,對我都好,是保護我自己,也是保護你。

   這或許就是錦歸和阿謹早就注定的結局。

   過去的早就過去。

   回風崖底短暫又刻骨銘心的十五天,那個讓她曾牽掛了整整七年的少年和他那雙明亮又溫柔的眼,在十二年前分離時,在五年前她選擇親手塵封時,在她錯信豺狼選擇放棄兵權假死嫁給蕭燁時,就注定已成過去,也注定只能塵封埋葬在她的回憶裡。

   “小姐,他是不是……”

   “不是,只是個琴師,我有事要和你說,你和我來。”

   櫻洛的聲音再次響起,安夙回神壓下所有疑惑和思緒,輕囑了一句握著酒壇進了內室,剎那轉身的背影絕然,而這一轉身選擇的卻是再次埋葬。

   只因不管是她還是他,早就沒有了再選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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