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容若天人,心若磐石

   “先用膳吧。”

   安夙端著酒杯未置予否,接下來是靜靜的用膳,用完膳紀少亭離開,先去了舒雲苑看紀老太君,而後又回了賬房裡接著查賬,簡洛似乎有些不喜歡那樣沉肅的氣氛,早早吃完便溜了,也不知是回了風華閣或是去了哪裡。

   錦卻留了下來,膳畢,便替安夙塗藥。

   屋子裡極靜。

   除了彼此的呼吸聲,便只有男子袖擺在空中蕩過,擦著圓桌的輕微摩挲聲。

   上完藥,安夙拉下了袖擺,凝著眼前男子,問:“阿錦覺得少亭的處置可還算是妥當?今日候府發生的事簡洛應都告訴你了,少亭年幼多有思慮不周,你也可指點一下。”

   “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

   男子徐徐說著,話語微頓,接道:“勢不夠,力有不逮也!謂如耕農,草根不除,疾風一拂,必再生。琢玉需耗工,阿裳做的很好,想你也早有安排,錦只管看戲,倒不會過份憂心。”

   只管看戲?他以為他能脫出戲局?

   還有他的話。

   他這是在說,紀少亭下手還不夠利落,出手也不夠狠辣,斬草就應除根,既得機會就應以雷霆萬鈞之勢將敵人盡滅,否則等敵人緩過就會反撲。就像農人鋤草不斷根,再生後就會襲莊稼影響收成溫飽。

   可惜紀少亭顯然還不能領會。

   紀少亭的確是塊璞玉,而雕琢璞玉不可能一蹴而就,需慢慢來。男人與她所想算是不謀而合。

   驀然一笑,安夙淡語:“你的話,和你的人還真是不怎麼相配。不過,我倒是很喜歡。與你成為敵人的人,我有強烈預感他會很倒霉,希望我們之間不會有那麼一天。”

   “若不想,便不會。”錦聞言笑了笑答。

   安夙看著男子眉眼,若不想,便不會,這六個字倒是答的好,想與不想會與不會,總逃不過人心易變與時移勢易。

   答了等於沒答。

   正如,沒有人會對此真正上心。

   男子說完收起藥瓶,淨了手重新坐下,卻是忽爾伸指到半空,迎面突來的瑩潤手指讓安夙本能側頭:“你做何?”

   男子手下探摸索著握住了女子的手:“聽簡洛說你今日很威風,可惜錦未能前往親聞,就算去也看不到,所以,想摸摸看阿裳的長相,憑著幾分想像應也能感受到阿裳當時威風的模樣。”

   說著,指腹撫上女子容顏仔細的描摹,從臉頰棱線,從眉到眼,再從瓊鼻往下落在女子嫣紅櫻唇,輕如翼羽,拂過秋水靜溢的湖面。

   看男子認真神情,安夙微征,未再躲閃,只抬眸看著男人臉上的笑,依舊淡如水,雅如竹,甚至從裡面看不到哪怕絲毫的其它情緒。

   無悲無喜,無哀無欲。

   沒有失望,更沒有絕望,自然也沒有希翼。

   “你的眼看來與常人無異,簡洛不是也在為你醫治?光看他今日為祖母解毒亦可知他醫術不低,難道他也不能治好你的眼?你的眼又是何時瞎的?看你如此不在乎,怎麼,你,就不想看到?”瞎子肯定瞎了很久,光以他背後流霞閣的財力也不可能沒找人醫治,既能讓簡洛留在身邊,想來師兄也為其診治過,可他卻依然看不到,是連師兄也束手無策?

   是否就是知道沒有希望,所以也就不再去希翼?

   “瞎了很久,具體有多久,我也忘記了,總有十來年了,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看不到,自也曾找人醫治過。不過你都看到了,似乎並沒有什麼效果。人只有不去期待,才不會讓自己受到傷害。只要慢慢習慣了也就沒什麼不同。除了看不到與行動受限,我與其他人沒多大差別。”

   十來年,倒是比她想像的還要久。

   “那你的眼,又是如何瞎的?”人,只有不去期待才不會受到傷害,可偏偏人總是要在期待後,受到傷害後,才能了悟。

   “如何瞎的?”

   男人指腹微頓,神情微恍,比之女子還要卷長的睫輕眨間,腦中所浮現的卻是無盡的紅,紅的刺眼,紅到璀璨妖冶,近乎迷魅的瑰麗,卻又透著讓人深深無力的蒼白。

   半晌,他臉上的笑意卻是更深:“忽爾有一日,便再也看不到了,卻查找不出原因。”

   “忽有一日就看不到?”

   安夙蹙眉,不是生來失明,自是為外力所為。既有外因,不管是因病還是眼睛受傷也好,總之定然眼睛受過什麼傷害,又怎會查不出病根?

   男子凝著少女臉龐,即使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卻依然很專注,隨著手指在那白玉般的肌膚上細細的摸索和描摹,男子腦海之中似也漸漸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影,聞女子詫疑之言,他紅唇溢笑:“你似乎,很在意我的眼,是在為我擔心?”

   “我覺得你並不需要。”

   安夙回了一句,又道:“你費盡心力跟我回候府,還從簡洛那裡打探,對我亦如此‘關心’?我‘關心’你也只能算是禮尚往來罷了,你也摸清楚我長什麼樣子,是不是可以收手了?再摸下去我會以為你真的對我有不軌之圖。”這個關心顯然並不指真正的關心,不過都為試探而已。

   男子聞言收回了手:“沒想到阿裳也有聽牆角的習慣,既來為何不進?我心有擔心自免不了要開口詢問,並非有意想窺你私隱,你不必多想。”

   “我沒有多想,這是我家,我去哪裡不用經過任何人同意,我就站在大門口也算不上聽牆角,不過是有人看不到,而有人又說的太興高采烈沒有注意到,阿錦的用詞,未免有些不當。”女子說的淡然,他倒是住的自在,敢情真把這裡當成他自己的地盤。

   “你,又生氣了?是我疏忽,抱歉。”

   錦的笑容裡多了絲歉意,說的很是鎮重,只那聲抱歉和那個又字,落在安夙耳中,卻多了幾分調笑與戲謔,有那麼一絲的刺耳。

   安夙眨了眨眼簾,又是重錘落棉堆。明明彼此都在試探,可經他嘴一說加上略顯親昵的語氣,氣氛就走了樣,生生多出絲曖昧。

   這個男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自然也不是生氣,如果這都氣,那她心性未免太差,只是經這男人一說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他還真是會顛黑倒白。

   “等祖母好起來,便開始教我習琴,你既是我請回府的琴師,總也得做做樣子出來。否則,只會引來府裡人的懷疑。”

   安夙明智的移開話題,看男子應下後被流蘇帶離的背影,靜坐不語,與這男人對話你總會有種拿著拳頭打棉花的感覺,力到即卸,完全激不起你想要的半點反應。心理承受能力稍差者,絕對會被這反彈力道震得郁悶吐血。

   他明擺著告訴你,我引誘你出來是居心不良,等你真去試探,他卻處處和你打太極打得滴水不漏,讓你完全試探不出他到底意欲何為。可你說他故意遮掩卻又不全是,明知風華閣和無雙閣緊挨著,他也將暗衛大喇喇帶進來,甚至未刻意避開過她的耳目。

   眼瞎是什麼樣的感覺?她並不清楚,但對所有人來說瞎了眼睛大概都是一種不幸,卻絕沒有人會想到,看不見也意味著不會有過多情緒泄露,而他便很好的將其變成了自己最好的保護,甚至是武器。

   這個男人:容若天人,心如磐石。

   他很會利用自身的優勢,把自己隱藏的很好,倒不是沒想過從簡洛和師兄處打探,不過顯然的,他能大方把簡洛送到她跟前自也不會怕她去探,想也探不出更多有用的東西。

   不管如何,人放在眼皮底下自不用再擔心。

   且今日之事的確多虧了他,若非有簡洛一切不會如此順利,她也免不了要多費上一翻周折。至少,她此刻應該還忙著替老太君驅毒,而不會有閑時練字與他周旋試探。

   安夙垂頭,剛將男人的臉從腦海驅除,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小姐,二小姐來了。”雅蓉走進來稟道,身後還跟著一個人,正是候府的二小姐,一心恨不得她死的,紀嫣然。

   “大姐姐!”

   紀嫣然進門便見女子坐在美人榻,忍著心中憤恨上前福了福身,這是自安夙重生以來,也是自與紀嫣然撕破臉皮後,第一次私下裡碰到,紀嫣然也會朝‘紀華裳’彎腰低頭。

   安夙並未起身,只問:“什麼事?”

   “請大姐姐高抬貴手放過母親,嫣然願意勸母親交出解藥救回祖母,嫣然會勸母親改過,但求大姐放過母親這次。”

   紀嫣然撲通一聲跪下,淚如雨下:“母親她是有錯,可不管母親她做錯了什麼嫣然都不能看著她死,嫣然對大姐姐出言不遜都是嫣然的錯,可這九年姐妹母女之情總不至全都是假的,大姐姐,我求你,就看在以往的情份,給母親一條生路吧,嫣然求求你了……”

   流蘇看得直瞪眼,這二小姐還真是無恥,此時還來求小姐放過夫人,還說什麼母女姐妹之情,她自個兒不覺得惡心,她們都替她惡心!

   就是不知她這又想作出什麼戲來?

   “你這是在求我,還是威脅我?”

   安夙垂眸,視線落在紀嫣然利花帶雨的臉,看著那雙杏眼之中柔弱祈求之色中冷冷開口:“紀嫣然,記不記得,我曾說過你的眼淚在我面前一文不值,你想置我於死地的決心我明了,你也該知道你們落在我手裡也都絕落不了好。所以不必在我面前作戲。”

   “你想拿解藥來換你母親的命,可我覺得你母親養尊處優多年,未必就能撐得過府台大人牢獄裡那些刑具,大夫說祖母有三天時間,我們不妨就來看看你的母親,我們尊貴的候夫人,能否撐得過這三天。”

   “難道姐姐就不在乎祖母的生死?要知道,多耽誤一刻,祖母的生命就會多受一分威脅,姐姐你難道不想救回祖母?姐姐真的想看著祖母死麼?”既然話已挑開,紀嫣然拭淚站起,柔弱聲音也硬了起來。

   嗤,流蘇雅蓉差點笑了出來。果然是臉皮厚得沒邊兒了,可惜啊,她們卻不知道老太君早就好了,還自以為捏著籌碼來找小姐談判?紀嫣然表情落在流蘇雅蓉兩人眼中無異於跳梁小醜。

   安夙卻是未笑,站起身絕美面容含霜:“想威脅我,也要能拿出可以威脅到我的東西才行,想和我談條件,那就先把解藥拿來,等祖母好了我自會上都府衙門去銷案。若無解藥,也不用在此和我白費唇舌。”

   “可我怎麼知道姐姐說的到底是真是假,若到時姐姐說話不算話,那我又該怎麼辦?”紀嫣然死死纂著手,才忍住心中的怒氣。

   “信不信是你的事,在意劉氏生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安夙聞之挑眉,聲音極冷:“同樣的,我是在意祖母不假,可若真的都府衙也撬不開你母親的嘴找不出解藥,也只能證明天意難違。想來他日父親歸府也不會怪責於我,畢竟我已盡了全力,要怪還得怪那害了祖母的罪魁禍首。你覺得到時候你和你那兩個弟弟在這府裡又,會不會有好日子過?”

   “……”

   紀嫣然強忍的臉色多了絲鐵青,許久,才道:“好,我相信你,我會勸母親交出解藥,也希望大姐姐不要食言。”

   話落,她轉身出了院子。

   “小姐,這二小姐到底又想做什麼?難不成您真的要幫她麼?老太君她不是已經……為什麼小姐還要答應她?就讓夫人呆在大牢裡被府台大人判個流放或斬立訣多好,若真把她救出來,她依舊記恨再來害小姐怎麼辦?”流蘇看著紀嫣然的背影,頗有不滿。

   干什麼?

   不過是……

   安夙笑而未語,只凝眼窗外天際,外面黑暗已將大地完全籠罩,勞累一天的人們都已歇下,沉眠白晝中的獵人卻正是蘇醒之時。

   夜,從來都是最好的捕獵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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