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浮華夢,一場空

   “這世上沒有什麼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如果我是劉氏,我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借此一舉除掉祖母再嫁禍給我,你們覺得父親回來之後是會怨上我,還是會懲治她?”想?或許,早就動手了也說不定。

   否則,劉氏何必與她作這麼久的戲?

   劉氏既然出手,絕不可能輕易罷手,她也不相信以她的心思周全,就這點兒手段,怕是還有很多的後招在等著她。

   安夙眼神冰冷,聲音毫無起伏:“今夜之事你們難道還沒看清?既知敵人是誰想要明白敵人的意圖,那就要讓自己和敵人易地而處,如果她連這點兒膽量都沒有,就不會穩坐候夫人的位置多年。”

   “主子放心,屬下等定會仔細監視,絕不會讓夫人得逞。”幽冥與擎蒼面色肅然,顯然被那話驚到。

   擎蒼滿臉不忿:“果然最毒婦人心,在宮宴上害了主子還不夠,居然還想用這種法子再害主子。屬下以前還真是被她那張臉給騙了。那個,主子,屬下不是說您……”

   珍珠與青璇對視一眼,也是滿面噤然:“小姐放心,奴婢等定會打起精神盯著那些人。只是奴婢一直不解,為什麼夫人會費盡心機這麼對付小姐,當初安排奴婢等誘導教壞小姐不說。現在小姐看清她們的真面目依然不依不撓,甚至今日不惜與小姐翻臉,還對老太君……”震驚,如同看到小姐殺人,即使再如何她也沒想到夫人竟會生出如此歹毒心思。

   在小姐面前,夫人一直都維持慈母形像。

   就算以前真在小姐手上受過氣,可接連挫,夫人反是越挫越勇?小姐總是要出嫁的,她想不通為什麼夫人就非要毀了小姐不可?之前小姐那樣對夫人和二小姐夫人依然保持‘風’度,又為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與小姐翻臉?

   就為以此來氣老太君麼?

   對付小姐便罷,連老太君都不放過?候爺有多敬重老太君,候府中人有目共睹,她這麼做對她有何好處?

   安夙回到榻前坐下,朝擎蒼看了眼,擎蒼將白玉棋盤拿了過來,她伸手握著枚白玉棋子,垂眸:“珍珠,如果我死了,你覺得誰會最傷心?”

   “自然是世子了,對,還有候爺和老夫人肯定也會很傷心。”珍珠想也未想的答:“小姐的意思,夫人是想用您來對付世子?”

   安夙再問:“若我死了,這候府裡的小姐誰身份最高,誰又最得益?”

   青璇道:“是二小姐。”

   自古嫡庶有別,長幼有序,簪櫻世家之中更都是尊卑分明,候府因武將府雖未那般嚴苛,可也難脫這層束縛。若小姐死,二小姐便成候府唯一嫡小姐,自然水漲船高,若世子再有個什麼?

   想到此她驀然心驚,臉色微白。

   安夙笑,聲音淡淡:“不過是,榮華權勢亂人心!”

   眾人聞之卻是一震,皆滿眼復雜。

   安夙卻是突然抬頭看向幽冥話鋒突轉:“幽冥,你可想學那日向標等人所中的鎖脈手法?若想,我現在可以教你。”

   “主子,那屬下呢?”

   女子話落擎蒼一愣,當即撓頭叫道:“主子您不是也答應只要屬下表現的好也會教屬下的麼?屬下這段日子可是盡心盡力辦好主子交待的每件事,絕不敢有半點錯漏,那個,主子,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厚彼薄彼……”

   安夙重復道了一遍這四字,眼神也再掃向眾人:“現在你們可明白了?物有本末,事有終始。劉氏與紀嫣然嫉恨我得了祖母父親的寵,可卻從未想過這些是用什麼換來的,這些,都是用我娘的命換來的。”

   若可選,她相信紀華裳定會選擇要自己娘親好好的,也不會要什麼所謂帶著補償的寵愛。紀老太君與永寧候疼紀華裳不假,可只怕他們做夢也未想到,就是他們的內心對林氏的愧疚,對紀華裳的寵愛,害死了真正的紀華裳。

   看六人不語,似在思索。

   安夙聲音卻依舊淡然清淺:“道家雲,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懼、愛、惡、欲。人的欲念總是無窮盡,由欲可生妒,由欲可生怖,由欲可生貪,由欲而生嗔,由欲而生痴。唯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每個人的出身都有不同,或高或低無法選擇。每個人都有欲念,或大或小只在自身。每個人的眼光都有局限,或近或遠,而眼光能看多遠,就能行多遠站多高。是想一飛衝天或被踩踏入泥,勿問他人問自心。只需謹記,月盈則虧,水滿則溢。”

   沙漏汩汩逝。

   女子清淺淡漠的聲音在屋中流轉,如平靜湖面驟起波濤,亦如滴水落在冰冷石面砸出的道道聲晌。

   六人六雙眼凝著女子在燈下恍惚的面容。

   在震驚中,靜心沉思。

   “鎖脈解脈的手法,我只示範一次,能悟出多少都在你們自己。”

   良久,安夙開口起身,行到幽冥與擎蒼身前,衣袖輕拂,指訣不停落在幽冥身上,先鎖而後解,不止幽冥擎蒼便連雅蓉也定定看著。

   都生怕錯過半點。

   演示完,安夙道了一遍其中奧義:“你們下去自己參悟,身上有傷那些繁雜重活便交給其它人做。最近候府不會平靜,你們自己多警醒,也吩咐下去讓院兒裡的人都各自注意些。”

   幾人退下。

   擎蒼卻是頓步轉回:“主子,這是從衛蔔那邊拿到的東西。”

   安夙伸手接過封著火漆的信封,拆封後從裡面抽出一張紙,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墨色字跡點頭,將東西收進了袖籠。

   沉思片刻,抬頭看向擎蒼:“擎蒼,你再去替我做件事……”

   “是,主子放心,屬下定會辦妥。”

   擎蒼聽完答道,又等了半晌,見女子點頭後沒再出聲,這才轉身離開。

   聽著閉門聲。

   還有越行越遠的腳步聲。

   安夙又坐了許久,靜靜看著眼前那盤棋局,伸手,將手裡的棋子擺放到了該放的位置,轉瞬,卻拂袖一掃又將棋盤拔亂。

   嘩啦聲中。

   女子用細小金鉗拔了拔燭火,幽幽火苗在女子明眸中跳躍燃燒,垂著的眸底閃過一抹微光,側頭看了看床榻上的枕,枕上那根發絲已不見。

   顯然,已有人趁她們不在時來這裡找過。

   可惜,應該沒有找到。

   眼眸微轉,聽著頭頂上方傳來的幾不可聞的響動,她笑了笑上前彎腰,從床下緊貼榻壁的地方摸出一個紅木盒,又行到紅木圓桌邊,將桌上的水晶小籠包也端了過來。

   隨手捏起一個包子幾乎未用力便裂開,冰藍色的光芒穿透面皮透了出來,依然晶瑩透藍,只不過多了層油膩。成年男子拇指大的珠子就被放在包子裡。

   以珠為餡。

   蕭燁傳命找荷包,可他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東西早就被她一分為二,而這冰海琉璃珠,就被藏在車廂裡一眼可見的小幾上。

   只不過,包裹了一層外衣。

   當然那塊糕點髒了,這個包子是幽冥撿回後重新弄過的。

   拿起盒裡的厚布帛將珠子擦了擦,安夙鳳眸凝珠,透過那污色,凝著那星星點點透出的藍芒,眼神微恍,眼底是絲難掩的痛色,這是五歲時,母親送她的生辰禮物,連同荷包在內,佩身十五載不離,可惜後來卻給了豺狼。

   將盒子打開,拾指將裡面的東西取出,剪開布帛摳出內裡棉絮,露出髒污的荷包她只握著也未清洗。

   荷包上橙色宣草染了污,色澤已看不分明。

   可無妨。

   記憶卻不會褪色。

   打開荷包,平安符尤在,三個,只安夙並未拆開。

   裡面東西早在她指尖化灰。

   平安符並沒有多次拆折的痕跡,裡面東西原封不動,蕭燁應也未察。這也沒什麼好奇怪,她戴了兩年也未曾發現,若非丁凝道出,更不知內有乾坤。

   當初女子想也是有些猶豫,以詩傳情,還落了名。這樣的事換任何一個女子也不可能做得大大方方,都會比較隱秘。

   尤其,婉約知禮的丁凝。

   看了許久,她又將東西放了回去,連同冰海琉璃珠收進木匣,將木匣又放回了床榻下方。不知過了多久,燈火漸熄她才起身,卻是拎著青璇送來的酒壇酒壺和酒杯出了廂房。

   走在院落假山畔,看著夜空飛檐一閃而逝的黑影,女子眼裡落笑。

   ……

   風華閣裡,燭火幽幽。

   侍女都被摒退,錦獨坐桌邊擦拭七弦古琴,神情專注,直到安夙坐下放下酒壺,他方才開口:“你來了,要我做什麼?”

   安夙將酒倒進酒杯塞進男人手中,自己亦飲盡,酒入喉似有火燒,與她聲音清冷溫度截然相反:“替我尋神醫,越快越好。”

   “是為紀老太君的病情?”

   錦放下手中細帛:“你自己呢?我沒記錯,你的手臂也有傷,既有傷在身便不宜飲酒,女兒家喝醉酒容易出事。古來女子容顏最重,姑娘習武當知身體也是武器亦是根本,尤其女子,你應多愛惜自己才是。”

   “身體也是武器?”

   安夙笑了笑:“你這是在教我如何去勾引男人?不過你說的不錯,身體可不就是女子的本錢,容顏可不就是女子最大的倚仗,古今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你我都一樣,都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尋醫確為紀老太君,但也不全是。

   劉氏身後之人未引出前,她不會讓這個能壓制劉氏的人出現意外,劉氏長袖善舞,卻多年未成事。

   不過是因上頭有太多人壓著,加之自身勢微,娘家算不上助力,反要借候府的勢,所以只能暗中籌謀先坐穩候夫人之位,在候府之中完全站穩腳根,得到所有人的信任。紀少陽走了,便是給她的機會,至於達到目的的途徑,多年積累總是有的。

   在宮宴上收買宮婢,宮中定有內應。

   買通宮婢的人是誰不用猜。

   可劉氏身後的人到底是不是她,那可就不一定了,沒人會把雞蛋放在同一個藍子裡,尤其謹慎如劉氏。還有紀嫣然多日未出,也變得更能沉住氣了。就如紀少亭一樣,人只有在受傷之後,才會學著成長。

   劉氏神通自是不小的。

   否則,她從哪裡能弄到不過片刻間就能讓守宮砂消失,甚至連太醫和陳大夫都查不出任何端倪的東西?

   是藥物!

   宅門陰私裡必不可少的東西,江湖中為人所不恥的手段。卻不知有多少人栽在這上頭,就連她又何嘗不是?而這的確是她欠缺的。

   不是沒想過找師兄寒舟。

   可師兄是她在這世上唯二,甚至可能是唯一僅存的親人。她不想將師兄牽扯進來,師兄是她僅存的親人,她卻不是師兄唯一的親人。師兄還有父母他的身後還有寒劍山莊。

   至於另一個與她流著同樣血脈的至親?不知在何方,不知在何處,甚至連生死亦不知。

   如此也好。

   沒有消息還能有份念想,能當她還好好活著,只是活在她不知道的某個地方某個角落。寒來暑往十六載,當年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她曾親過抱過的小妹妹應也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或者重新有家有親人。

   甚至,已嫁為人婦。

   錦有片刻沉默,只問:“傷的左臂還是右臂?”

   “右。”

   安夙不解,就看男子輕嘆一聲,移椅上前,伸手摸索著拉住她右手撩起了女子的織錦廣袖,指腹由手腕而上至臂肘處,如羽輕撫而過,疼痛中夾帶著絲酥氧的奇異感覺,讓安夙抿唇手臂微僵。

   轉瞬男人拾指在傷口上一陣輕戳,嘴裡尤問:“疼麼?”

   “……”

   安夙垂眸,看著男人修長動作的拾指:“若你想曉個中滋味,我讓人煮碗開水倒在你身上再戳你一陣,你試試就能知道疼不疼。”

   錦收指,聲音越見輕緩了幾分:“有人嘴裡叫著疼是真疼,可有人說著疼心卻早已麻木。你沉默許久,疼道的太過生硬無謂,看來是屬後者。明明生氣我的舉動,卻又壓抑怒火,紀姑娘,有時候女子不必太要強,適當的柔弱並不代表軟弱或懦弱。”

   雖松開手,他卻未坐回原位,兩人面對面隔得也極近。男子看不到,眼瞳卻是正對著安夙的雙眼。

   如是,沒人會想到這是個瞎子。

   正如紀誠也未察覺一樣。

   安夙亦直視著他,沒有半點不適,更未想過什麼男女之妨,許是真的做男人太久的緣故。她的視線亦落在男子眼眸,這雙眼她懷疑過試探過,只因這世上騙子太多,不說別的,大街上那些所謂半仙,又有幾個是真瞎?就算有那麼一兩個是瞎的,也都是借著‘泄露天機遭了天遣’這些瞎話蒙人罷了。

   可他確是瞎了。

   沒有人能在驟見兵器銳芒時,瞳仁還能保持沒有任何的聚焦和變化。

   半晌後,她開口:“彼此彼此,正如你看似俠義情懷,言笑晏晏,可實際卻是冰冷無情。阿錦,你的血是冷的。你處處對人關心,可實際不止你的眼裡不能裝進任何東西,連你的心裡也什麼都裝不進去。”連自己都不裝在心裡的人,又怎會裝進去別人。

   許是太過厭惡那個字,即使是諧音,安夙也未叫過他的全名。而男人心思顯然極為剔透,自那後也不知是否為了照顧她的情緒,再未主動提及過。

   男子聞言,但笑輕語:“曾經這顆心裡也裝過很多人,可後來發現其實人心很小很小,只要裝下在意的就好。可這並不妨礙我幫別人,正如今日我幫了別人來日我也不會拒絕別人幫我。你要的神醫我會替你找,不過,你也要答應我兩件事。”

   是,人心其實很小。

   又為什麼要去裝那麼多,什麼家國天下,與她何關?什麼英雄夢,將軍夢到頭來都不過是浮華夢,一場空。

   當炙熱的血被焚盡,又還剩下什麼?

   冰冷,仇恨,荒蕪,空洞,還有那數之不盡,永不會絕的悔和疚!

   “你倒是不肯吃虧。”

   安夙回神,淡淡的道:“說來看看,我先確定我是否能辦到。不過在此之前提醒你,那五萬兩我沒收你還欠著,所以下次阿錦最好不要在我提條件時對我提出要求,還一次提兩件,我也不過找你辦一件事而已,你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吃虧。”以這男人的精明自不會提她做不到的事。

   不過,他倒是真敢獅子大開口。

   若不是想聽聽他想干什麼,她會拿那空酒壇直接扣在他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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