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9章 疏忽,最可怕的人

   夜漸深,流霞閣裡燈火全都被點亮。

   三樓的包廂裡,艷娘看著坐在屏風後的男子臉上神情恭敬:“主子,結果已經出來了,可奴婢不解,主子怎麼會料到最後出手的人會是誰?還有,主子您真的決定要這樣做麼?還是……”

   男子身前擺放著小幾,幾上置著方七弦古琴,他垂頭,視線卻非落在琴上而是自己手中,拾指輕撫著掌心小小的紙條。

   聞聲,半晌方才開口:“艷娘,你在擔心什麼?是在擔心我看不見?又或是擔心有人會對我不利?”

   艷娘:“主子,屬下不是……”

   “記不記得我曾跟你說過,有時候能看到的人,未比就比看不到的人看得更清楚,這麼多年我都沒事,現在同樣也不會有事。”

   男子伸手到半空,將那紙條放在燭火上點燃,方才側頭淡淡道:“帶我過去吧,不要讓客人等急了,另外,再著人去給那位貴客引引路,不要讓那位賢王的人跟過來。現在,還不是我與他們見面的時機。”

   “是,主子,屬下會安排。”

   艷娘招來人吩咐了幾句,而後在前領路,從特殊通道帶著男人去了三樓另間廂房,為照顧男子腳程,艷娘行的很慢。

   琳琅的門被打開,屋子裡紅木圓桌上已坐著一個人,卻正是方才還在另間廂房中,甚至當眾跌落一樓大廳引起了片刻騷亂的安夙。

   女子孤身坐著,面前桌上擺放了幾碟精致酒菜,她手中握著一只青玉酒杯輕抿把玩,聞開門聲抬頭,眼裡毫無意外浮現出三日前才見過的素雅臉龐。

   那人站在門口,從燈火闌珊處緩緩走了進來。

   依舊容顏如玉五官如畫,面上依舊含著縷煙碎般的淺笑,手中依舊杵著那支綠竹杖,也依舊著襲纖塵不染的羽白長袍,,質地也依舊是粗帛,只原本披散的發絲卻被一枝竹簪束了起來。

   艷娘將人送進來未語,直接福身退出去,將房門關了起來。

   男人杵著竹杖走到桌前,摸著桌沿坐下,抬頭看向安夙嘴角笑意更深:“紀姑娘,讓你久候了,你的傷勢可有大礙?”

   “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安夙睨著男人淡淡開口,答非所問,和聰明人對話不需要拐彎抹腳,此刻也不再需要任何偽裝,看他面色未變,聽他開口便道出她的身份,想來早在那夜這個人其實,就已發現了她的身份。

   能夠如此公開大方的竟價。

   要麼是真無謂。

   要麼就是,有所倚。

   對這點,她自然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光看艷娘方才對他並不掩飾的恭敬態度,便已證實她的猜測是對的,也不難再猜出他與流霞閣的關系,難怪那天她才離開就有人跟了上來。後來人撤回,應也是他下了令。

   這場公開竟價應也是他刻意安排,如此做想要引出的人?

   自然是她。

   當日是她將他送進來,她自然會關注,他以此引她上鉤不難理解。可讓她不解的是,他到底是如何認出她的?又怎會知道她別有目的?

   千菩提,邵鋒,這兩人和她打過照面。甚至,千菩提還和她有過兩次交手的近距離接觸都沒能認出她來,可偏偏她認為最不可能的人卻認出了她。

   紀華裳的身高在女子中已算很高挑,比起男子卻顯稍差,所以她每次男裝時的鞋子都是命珍珠特地做的,鞋面加深內有乾坤,衣服也做了改動所以看起來會比平常稍高,也不會再那麼單薄,略顯厚實。

   雖然身形改變不大,但罩上面具,氣勢一變,絕沒有人會把那樣一個人和紀華裳聯系在一起。之前受傷,為了掩蓋身上藥的氣味,她的確用了其它的香料來遮掩,可三日前她落水,身上就算有什麼氣味也早被水洗盡,就算他嗅覺再靈敏也不可能會發現才是。

   正因此,她才會想不通,他到底從何處認出她,確定了她的身份?她又到底哪裡露了馬腳?

   “姑娘還是那麼直接……”

   男人摸到酒杯輕啜,濕潤酒液讓男子唇瓣更顯嫣紅:“其實這個問題你心中應該有答案了不是麼?雖不能看,可我能嗅,能聽,能感覺,能分辨。正因我看不到你的樣子,可我記得你的氣味和你的氣息,還有你的聲音,那夜你的聲音刻意掩飾過,可你身上的氣味和氣息卻始終不曾變過。”

   “氣味?氣息?這不可能。”安夙一口否定,那時她的傷全好,並未用香料也未有藥味,且她不認為一個順流飄了十幾裡足有小半個時辰的人身上還會有什麼氣味,若有,也只剩下河腥味兒。

   光憑氣息分辨,那更是無稽之談。

   她當夜的確散了殺氣,可那點殺氣與那夜她當著他面殺人的氣息並不同,那夜她驟見那個女人,氣息浮動難免稍大。

   可三日前不一樣。

   三日前只是作戲,那時她是完全理智的。

   男子聞言倒是反而愣了一下,輕笑道:“看來姑娘雖為女子,可似乎並不了解女子,可聽過女兒香?每個女子生來都會有種獨屬於自身的香氣,用香料或可掩蓋,可調出的香終會淡去,嗅覺靈敏的調香師傅可從數十種香料中分辨出自己想要的香料,而我與姑娘三次相見,姑娘身上都有同樣香氣,卻都不是調出的香,而是種特別的女兒香,自然,上次錦聞到姑娘身上還夾著股水草腥氣。”

   “且姑娘雖變了聲,可語氣有相似,我想你的內心應該很掙扎,很矛盾,甚至,很痛苦,當日你出手幫了我,後來卻又矢口否認反而想殺我。你毫不猶豫的殺了那幾個‘無賴’,可最終卻放過了我,足見姑娘並不想濫殺無辜。而三日前再見時你依然對我抱有殺意,故做打劫百般試探,說明你很在意我的身份,你聽到我的姓氏有疑惑,還有殺氣湛出。姑娘,你對姓蕭的人,很仇視!”

   不是痛苦,是絕望。

   那悲涼到空洞的絕望氣息,仿佛能將天地都湮滅。那是,初遇時她給他最真實的感受,得知她的身份他是詫異的。因為他想了很久,卻都沒能想出為何在這樣一個世家千金的身上,會出現那種氣息。

   而他,也沒想到,他們會那麼快再見。

   兩個月裡見了三次。

   第二次她無意中闖入水榭,當著他的面殺了四個殺手,拿鞭子威脅他之後氣息不穩的離開,還留下四具屍體讓他幫著掩埋處理。第三次落水巧遇,剛開始他只好心,卻未想到會真有人打劫一個瞎子,若非她拎他進宅時身體的接觸和靠近,他也不會發現她的身份。

   靜!

   許久……

   還是沉寂的靜。

   紅紅的燈籠燭光下,安夙捏著酒杯的手微微收緊。

   長年直面生死的人,對於危險,總有種天生的直覺,從第二次見到這個男人起,對他,她就有種本能的忌憚。

   甚至不知從何而來!

   而現在,她總算明白了,明白那忌憚從何而來。

   這個男人,他雖看不到,卻有著比野獸還要敏銳的觸覺和觀感,僅僅三次見面,從那不多的接觸和交談中就能分辨出這麼多的東西。

   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敵人有多強大。

   而是被看穿。

   是被赤(和諧)裸(和諧)裸剝開後的,無可逃遁。

   掙扎。

   矛盾。

   痛苦。

   這些字眼就像一把把刀,切膚疼。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弱點在哪裡,她還不夠狠,她的血也還不夠冷。若真的夠狠,今日宮宴,她不會因為丁凝而把自己推出去。若夠狠,她會任由事態發展,就算丁凝死了,皇帝也很快會再另指她人給蕭燁,她的目的依然能夠達到。若夠狠,宮門處她會果斷離開,不會給丁凝半點開口的機會,更不會和丁凝說那翻話。

   良久,她深吸了口氣,壓下心底情緒。

   她不否認丁凝是個意外。

   她想報仇就要理清朝堂中千絲萬縷的關聯,丁家自也在其中,當日雅賢居門口知丁沐兩家將結姻親,若成事,沐家勢必坐大,她自不會允許。

   她火上澆油,的確借沐依嵐助丁凝解除婚約。

   其實她的目的也算變相達到,欠丁凝的那份情能還的都已還,過多的糾結困惑的是自己,困住的也是自己。

   以後她們不會再有交集,這個意外,她會讓它徹底成為過去。

   她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成為她的弱點!

   安夙咽下竹葉青酒,給男人和自己的空灑杯重新倒滿,再開口時聲音已是平靜無波:“我應該謝謝你的提醒,錦公子坐擁帝都第一青樓難怪對女兒家如此的了解,喝了這杯談正事,你公開竟價引我現身應該不會只為報復我想從我這裡討回那三千兩和被賣之辱。”

   “你說我仇視蕭家人,這並不算秘密,光看三公主被我毀了容,靜妃又被我害得被奪了妃位,很容易就能看出來。那你呢?明知如此卻還引我前來,你想告訴我你我有共同的敵人?你想和我合作,又或是……”

   在這個男人面前,她並未掩飾過,即使別人都叫著她紀華裳,可她也只是安夙。或許就因為他是個瞎子,或許就因為認定是巧遇,或者也是因認定他們之間無所關聯。

   所以,初見時他就讓她放松了警惕。

   直到第二次見面,她開始對他懷有戒備,而也是那次他開口便戳中她心底的狼狽,讓她對他從戒備再次升級到忌憚。

   安夙頓口將酒飲盡,女兒香?

   她的確是忽略了,以往日日練武總有一些汗臭味兒,軍營裡多日不換洗那身上也是味兒。除了多年受到的教導讓她性格本像男子,和本身的小心以外,從小兵到後來有自己的營帳,大概這也是為什麼身在軍營五年卻包括蕭燁都未發現她是女兒身的原因。

   其實,她不是沒有說過,在蕭燁離開蒼嚨關前夜她曾有開口,本以為是他當時喝醉未曾聽到。那夜她還聽到他醉後囈語,他說,阿夙,如果你是女子,我這輩子一定會娶你為妻。

   現在想想,真的醉了麼,是聽到卻故作不知吧?

   可笑她當時還在奇怪,為何向來酒量不錯的人,那夜沒喝幾杯卻就醉的人事不醒。沉浸在那句話帶來的欣喜裡的她,竟是半點沒去深想懷疑過。

   而這個男人是個例外。

   他明明眼瞎,卻每每都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一面。

   這樣的人若能收為己用?

   她確動過這樣的心思,可她也沒想到,本是想試試他的深淺卻將他賣到了自家老巢,怕是所有見過這個男人的人,都沒人能將他與青樓這樣的地方聯系在一起。

   這算是啼笑皆非,又或是錯有錯著?

   未戰先怯乃兵家大忌。

   他的確看出很多,可總不能因此就看穿她是借屍還魂,如此匪夷所思,誰能想得到,又有誰會相信?

   既如此,她自也不需要忌憚他。

   安夙轉瞬間心思已百轉千回,心中波瀾也早就平復再無半絲漣漪。

   “你很聰明。”

   男子輕輕淡淡吐出幾個字:“你早就知曉我的用意是要引你出來,可你還是出現了,你是想利用我,如同我也想利用你,我們之間應該算是彼此利用。我不知道你的仇人到底是誰,也並不想追問,可我的仇人比你想像中要大的多,你可以選擇不被我利用。”

   “有多大,可能撐破天?你總不會告訴我,與你有仇的人是皇帝,是這大鄴的天?”安夙聞言淡淡的挑眉帶著幾分譏屑,大得多,能有多大?皇帝,還是皇子王爺?

   她的仇人,卻是天下!

   不過,他倒是深諳攻心之術,直接就告訴你他要利用你,還告訴你他的仇人很大,讓你自己選被不被利用。

   恍然間竟讓她想起當初與王玄朗等人談判的畫面。沒想到,這麼快情境便已對換。唯一不同的是,王玄朗他們當初沒得選擇。

   而她,握有主動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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