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三章 甘之如飴

煩悶之際,就聽厲鈺繼續道:“原來你是不信本將軍,覺得本將軍故意找人污蔑你,可安青蘅是溫副將軍推薦進的刑罰營,難不成溫副將軍也污蔑你?”

宣知翡尚且沒有明白怎麼突然又扯到了溫墨含身上,就見跪著的張庭生和張遠道齊齊變了臉色。

張庭生甚至不再辯解,連連磕頭:“卑職有罪,是卑職聽信小人讒言,一時昏了頭,竟向不相干的人透露軍中的消息,卑職罪該萬死!此事是我一人所為,張家人都不知情,還請將軍看在多年跟隨的份上,不要牽連他人。”

他寫給朝廷的那些信,准確的說,是他夾在家書裡頭,裝作給張家,但其實是寫給溫丞相的信。

上頭涉及軍中機密,非是他一個丞相能插手。

最重要的是,非是他能私自、暗中插手。

溫家乃皇後母族,太子是皇後之子,溫、張兩家此舉若是讓今上知曉,此等行為,可判太子及溫家、張家意圖謀反之罪,謀反,便是滅門之禍。

張庭生若是現在認了,罪在一人之身,不會將整個張家牽連進去,哪怕厲鈺有心深究,也還有如日中天的溫家頂在上頭,翻不出大浪來。

想到整個張家,想到他京都的父母,子女,張庭生閉上雙眼:“是卑職鬼迷心竅,因在邊關守了這麼些年也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兵馬指揮使,卑職不甘心,所以才妄圖用軍中情報去打點朝廷關系。

可笑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京都貴人兩袖清風,壓根不看卑職的書信,直接將信件退了回來。

走投無路之際,得了一瓶牽魂引,又聞余鵬鵬和夫人的收容所有所關聯,所以想出此計,迫他配合。

選中瑞豐樓是因為曾經在將軍府看見過膳房的名字,卑職也曾去過幾次,幾番合計之下,讓余鵬鵬買通了幾個浪子,去騙裡頭的女子從良,再將她們綁至收容所旁邊的民宅,喂了藥,夜間引來男人,裝作是暗娼。

可卑職也知道,單單是這個程度根本無法動搖將軍府的根本,所以今晨告知余鵬鵬去將她們燒死,有了命案,才能將事情鬧大。趁著兩位皇子和林知府都在陽陵城,正好將事情鬧大。

到時將軍失了君心民心,卑職總會尋找機會頂替您。”

說著,他鄭重的磕了一個頭:“如今東窗事發,卑職無顏面見將軍,更無顏見家人懇求將軍,賜卑職一死。”

幾乎話間,局勢陡然轉變。

場內場外,絕大部分人都是懵的。

好一會兒緩過神來,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衙門裡頭的官兵們不好說話,看熱鬧的百姓確實沒有那麼多顧忌,立刻小聲議論起來。

說是小聲,卻也不小聲了。

“黑心肝的東西,竟然想污蔑厲將軍。”

“對啊,還好厲將軍明察秋毫,否則咱們真讓他給騙了。”

“這樣的人也敢肖想將軍之位,我呸!”

“呸!!”

在這片混亂之中,最該說話的厲鈺此時卻是沉默。

宣知翡抬頭,只看到他的背影,挺拔頎長,於眾人的之中,堅韌且從容,叫人心生仰望。

可她又覺得,那背影看著卻有幾分孤單。

也是在這個時候,厲鈺轉過身。

兩人視線相交,她看見他眼底的落寞一閃而過,轉瞬之後,便被冷靜和默然所代替。

“來人,帶張指揮使下去,指揮使泄露軍中機密,意圖謀害上級,交給刑罰營,以軍法處之。”

等張庭生被帶走,樓知府弱弱的問:“將軍,不知張遠道大人和余鵬鵬該如何處置?”

厲鈺漠聲道:“張遠道治下有失,笞五十軍棍,罰俸三年。余鵬鵬雖非主謀,然瑞豐樓幾條人命皆喪於他手,收押大牢,秋後問斬。其余人等,樓大人你看著處置吧。”

“是。”樓知府站起身,見厲鈺和宣知翡准備離去,急忙站起身:“卑職恭送將軍,恭送夫人。”

宣知翡頷了頷首,同等著她的厲鈺一同出了知府衙門,百曉生自然立刻跟上。

至於張、余兩家的人,則被士兵壓著,墜在他們身後。

門口百姓自發讓到兩邊,而後遠遠的跟上隊伍繼續看熱鬧。

也有留在知府衙門門口的,人一少,衙門內幾個浪子對視一眼,立刻喊起冤來。

但今日份的樓知府可謂非常果斷了,一人打了二十大板,再各罰二十兩銀子,才將他們放走,至於告假狀的龜奴,貪心害死人,直接被判了死刑。

龔氏等人,反倒因為不是告人者而逃過一劫,最後被樓知府批評教育一頓放了回去。

……

幾番折騰,出衙門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

百曉生跟著搭了個順豐馬車,剛走了沒多久,他忽然叫車夫停下,打了聲招呼自己跳下馬車跑了。

從衙門出來之後馬車裡頭兩人一聲不吭,他也不方便說話,正憋得渾身難受呢,余光瞥見不遠處鬼見愁朝他擠眉弄眼的,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啊!

剛跑了沒幾步,就被宣知翡喊住:“百曉生。”

他腳步猛地一頓,笑著回頭:“小衣衣,什麼事……啊?”

宣知翡假裝沒看到他僵硬的笑容,沒聽到他僵硬的語氣:“景村長他們頭一回來陽陵城,人生地不熟的,你別亂跑,帶他們去逛一逛,晚上一起到將軍府來用膳。”

聞言,百曉生立刻松了一口氣,嚇死了,還差半個時辰才到散職時間,他還以為宣知翡是讓他繼續去醫藥館裡頭忙活呢。

“行嘞,包在小爺我身上!”

把事情攬下來,百曉生轉頭就溜去找鬼見愁去了。

至於鈴兒村的老老少少們,一會兒不見,也走不了多遠。

他怎麼打算宣知翡自然是不知道,她現在心思都在厲鈺身上,能感覺得到,處置完張庭生,他的心情卻並沒有多好。

上了馬車之後,他平靜的看著公文。

可他手上的公文,一直都沒有翻動過。

眼睛倒是看著公文的樣子,但明顯的目光落在上頭,心思沒在上頭。

宣知翡沒話找話:“今夜家裡吃飯的人可能有點多,景村長他們比較健談,需不需要分開坐?”

厲鈺沒有抬頭:“嗯,夫人看著安排就是。”

“那,要不然讓人去買些朱記的包子回來?“

“夫人決定就好。”厲鈺道。

宣知翡終是沒忍住,喊了一聲:“夫君……”

這一次,厲鈺沒有立刻接話。

等了一會兒,他將手裡的公文放下,拍拍自己身邊:“過來坐。”

宣知翡立刻坐了過去。

剛坐下,手就被人拉住。

宣知翡看著他,臉上是明顯的擔憂。

望著這樣一張臉,感受著來自於她毫不掩飾的關心,厲鈺感覺自己心頭那點煩悶忽然間就淡了。

他抿了抿唇,慢條斯理道:“他是幾年前來的臨郢關,來的時候就只會些花拳繡腿的功夫,還有一堆世家公子哥的臭毛病,那時候墜英之戰已然過去了許久,是難得的閑時,軍營裡頭沒事干,士兵們便逗他玩。”

這個他,縱然厲鈺不說,但宣知翡也明白是張庭生了。

厲鈺繼續說著:“有一次,他們將他丟到了蒼梧山裡頭,我得了消息,帶人尋了他一天一夜,卻發現他早下了山回了營。

那次他被整得狠了,便咬著牙來尋我說要好好干,要在軍中掙功名。”

因為某個微妙的原因,京都世家來的少爺,厲鈺是不會主動提拔的,但他也不至於小肚雞腸的攔人家的出路。

然他那時同張庭生實在不熟,並不知道他擅長什麼。

可張庭生已經求到他跟前了,厲鈺無奈之下只好便讓他自己去挑,挑中了,想去哪個營就去哪個營,只選了就不能再換。

也是年輕氣盛,張庭生壓根沒跟他客氣的,還真是一個一個營的挑。

每一個營都去待一陣子,最短的比如傷兵營,待了一個時辰就被馮知初罵出來了,再比如待了幾天的伙房和兵器司,最後又換到步兵營,騎兵營,軍情處,這樣輾轉了好幾個月,終於定下了先鋒營,去做了個斥候。

那時的先鋒營都是厲鈺親自練起來的精銳,衝鋒陷陣的有,刺探敵情的亦有,張庭生腦子好用,尤其記東西本事非常好,深山野林,鑽過一次就能原路回來,看過的臉再普通都不會忘,

進了先鋒營之後徹夜學勘察的本領,斥候一職他越做越順手,跟厲鈺的接觸也就越來越多。

兩人曾在漠北的寒冬暢飲,也曾一起徹夜破解韃子軍部署。

張庭生領著人將韃子的消息帶回,而厲鈺拿著一柄長刀,扎進他所指的方向,打得韃子軍節節敗退。

相互信任,又相互依賴。

後來張庭生一路升至兵馬指揮使,厲鈺也愈發忙碌,兩人時常各在一方領兵作戰,有時候一年見幾次,有時候幾年見一次。

君子之交淡如水,縱然不見面,情誼也該常在,看見張庭生寄給書信之前,厲鈺都這樣想。

卻沒料到,他們二人,在不知不覺間,竟已生分到這種地步。

不,不僅僅是生分這麼簡單了。

他嘆了一口氣。

宣知翡拍拍他的手,馬車內一時安靜下來。

好一會兒,感覺到他心情好了一些,宣知翡方才問:“如此說來,之前他稱病不外出,又殺了你派去的暗衛,你不是拿他沒辦法,而是不忍?”

厲鈺沉默片刻,點點頭。

一路看著他從跌跌撞撞走到如今意氣風發的模樣,雖然氣憤於他的背叛,但總是不忍心就這麼毀了他。

厲鈺道:“那時候明面上我沒再派人去,暗中卻派了很多人守著,他偵察的本事一流,暗衛們騙不住他,但震懾算是有了,好歹,他不敢背著我再往京都送信,如果沒有這次的事,我原本也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可惜了,世上沒有如果二字。

聽著厲鈺的話,宣知翡心中的怒火蹭然升起。

一個背叛他的人,憑什麼得到他的這份溫柔和慈悲!

“不過現在人都要死了,恩怨皆空,不說也罷。”厲鈺道。

一句話,將宣知翡的怒火澆得干干淨淨。

比起張庭生,前世的自己方才是更可惡的人,不是嗎?

可她如此可惡,卻還是貪心的,想要他的愛。

如果張庭生沒有資格,那自己,又是哪裡來的資格?

見她不說話,厲鈺笑著安慰道:“夫人也別太在意,人死燈滅,下輩子還不一定能不能再見。”

“那如果……”宣知翡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迫切的,想要尋一個答案:“如果下輩子,還能再見呢?”

她認真的神情,讓厲鈺微微一愣,一時忘了答話。

宣知翡看著他,又問了一遍:“如果,辜負了你的人,下輩子還能再見呢?”

今生來世,誰都不再是誰,無論多大的仇恨,見面也不相識。

這原本就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

但厲鈺輕輕捧起了宣知翡的臉,認真的說:“若是旁人,那我便一刀捅了他。若是夫人,縱然你傷我千萬次,為夫亦是,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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