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手形的肉
“小孩兒?”
正抄著經,旁邊的人突然喊了一聲。
厲鈺將正在寫的字寫完,把筆放好,這才抬頭,黑色的眸子對上女子的眼眸。
便見得眼前的人笑了笑,懶洋洋道:“你在同為師慪氣?為什麼?”
厲鈺:“……”
他還,真沒有。
離得近了,方才發現女子的容貌除了同夫人相似之外,還另外有一絲熟悉感。
他心頭微動,轉頭環顧了一圈小佛堂,這麼一看,這佛堂竟也是有些熟悉的。
某些久遠的記憶慢慢浮現,厲鈺的目光落在佛堂內的物品上,仔細的打量著它們。
舉目所見,物物刻著金蓮。
依稀記得,在之前的夢境之中,他也是見過這樣的蓮花的。
而金蓮,夫人曾經說過,代表著姬氏一族。
他幼時,曾經到過聖地,也得到過來自姬氏一族的焚風劍。
他記得曾經有過一個女子教習他武藝,也記得那女子大致的模樣,是以當初看到夫人,他會覺得熟悉,覺得二人很相似。
他還記得曾經有十幾個少年一同在此處學習,但他們是誰卻已經非常模糊了。
對於聖地的一切,隨著時間的推移,一直在淡去。
他久不說話,面前的女子又道:“還忘了問你,你怎的忽然說起別人家的話了,不是死對頭嗎?”
他回過神。
關於童年時期那一段奇遇,還有很多的疑惑沒有解開,厲鈺垂眸,掩下自己的心緒,平靜的問道:“你可知曉那……那個小子是誰?”
差點說成賊子。
女子笑笑:“知曉啊,北各世子,天賦不錯,不過在北各混得有點慘。”
慘嗎?
仔細一想,騰施日勒的童年確實有點慘,但就他後來的所作所為來說,一點都不值得人同情。
“那我呢?”厲鈺又問。
女子回道:“齊楚厲家少爺,厲鈺。”
厲鈺抿抿唇,思忖著該如何問女子的身份和打探此處的事情,然而不等他說話,女子已經站起來了。
“走吧。”她道。
厲鈺抬起頭,有些不解。
面前的人挑了挑眉,臉上笑意淡了幾分:“雖不知你為何慪氣,但佛經也抄了,現在是該練劍的時候了。距離當初定好的三月之期已近,你若再不好好練,到時候學無所成,便不要再叫我師傅。”
感受到她的不悅,厲鈺站起身,沉默的回到了院子裡。
女子並未與他同往,而是去了離院子不遠的涼亭。
蘭锜上有幾把木劍,厲鈺取了其中一把。
那麼問題來了,當初他雖然在聖地學了劍,然而後來回到齊楚,學劍的記憶便跟著一起淡化了,他如今一身的武藝都承襲自師傅莫停水。
所以,該如何練?
或者說,該練什麼?
他拿著劍,一時之間有些茫然。
好在他的茫然沒持續太久,有宮人進了院子,而後女子就離開了。
厲鈺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她人剛走出院門,他便察覺到旁邊一道勁風疾襲而來,他身子一側,迅速避開。
用長鞭的,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不過太慢了,幼時的騰施日勒同身經百戰的厲鈺比,實在太慢了。
厲鈺微微一側身,徑直躲開了他的鞭子,而後身子一輕,人影就消失在騰施日勒眼前。
騰施日勒大驚,下意識轉過身,然而厲鈺比他更快,等他轉身之際,木劍已經到了近前,他慌忙躲開,卻終究沒有逃過,臉頰猛地一痛,鮮紅的血流了出來。
騰施日勒橫眉冷對,破口大罵:“狗日的齊楚人,有本事正面跟我打!別使陰招!”
厲鈺冷笑一聲,很誠實的用北各話回道:“跟你打還需要用陰招?”
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騰施日勒勃然大怒,張嘴正要罵人,就聽厲鈺風輕雲淡的道。
“是男人就手底下見真章,別娘們兮兮的干使嘴皮子。”
長大了的騰施日勒每次對陣尚且要在嘴上被他說的惱羞成怒,何況只是現在這麼一個小的。
小的。
厲鈺看著眼前的人,黑眸之中殺機慢慢湧起。
如果這個夢境真的對應著他兒時那段淡忘的記憶,而且也像之前的夢境一樣會將夢境中的事情帶進現實的話,那麼是不是說明,在夢中被殺掉的人,現實中也會死?
若是趁現在殺了騰施日勒,雖則齊楚和北各依然要打,但卻是能讓北各少一員悍將。
沒有騰施日勒的北各,只不過是一團不成氣候的散沙。
若是殺了不會死,那麼自己好像也沒有什麼損失?
他舉起劍,殺意並未掩飾。
院子裡站著的兩個灰袍中年人都注意到他的舉動,嘰嘰喳喳的說著些什麼,全然陌生的語言,厲鈺聽不懂。
騰施日勒舉著鞭子:“你干嘛!想打架是吧,來啊,我,我才不怕你!”
話是這麼說,雙腳卻很誠實的往後退。
厲鈺勾了勾唇:“你最好是不要怕,死也挺……啊,疼!”
後面那句,不是威脅,是真的痛的喊出了聲。
有人在他頭上重重的敲了一下。
他轉過頭:“誰啊!找死……”
話還沒說完,看到去而復返的女子。
她怎麼回來了?
女子朝他非常“友好”的笑了笑:“你說我找什麼?”
她也實在很意外,先前被人喊走處理沐聖節的事情,本來不該這麼快回來,但她思及小孩兒今日奇怪的反應,總覺得放心不下,所以把事情交代給底下的管事,而後便匆匆趕了回來,誰知會看到這麼精彩的一幕。
很好,往日乖巧的小孩兒原來還有這樣的一面,真真是讓她刮目相看。
厲鈺默了默,他不是女子的對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找,思慕?思念?思之如狂?”
憋了半晌,勉強憋出一句。
“噗嗤。”女子毫不客氣的笑出了聲。
厲鈺臉有些發熱,說真的,除了夫人,他很少和別的女子說話,也不太會同女子打交道。
被人這麼一笑他才反應過來,那三個詞,不就跟調戲姑娘的登徒子一樣嗎?
窘迫間,聽得女子接著道:“你怎麼不說思鄉之情呢,這還多少靠譜點。”
“……”
別說,還真是。
但現在能當著她的面改口嗎?
厲鈺收起劍,躬身一禮,認真道:“師傅說的甚是有禮,徒兒受教了。”
事實證明:能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句話的事而已。
便聽得她似乎又笑了,聲音比之先前溫和了許多:
“把劍放好,跟我來。”
說完她轉身就走,厲鈺安靜跟上,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涼亭。
出了涼亭,又上了一條小船,厲鈺看著周圍似是無邊無際的蓮花,徑自發著呆。
也就沒看見,劃船的人時不時的看著他。
“到了,下船吧。”
不知過了多久,船終於停了下來,女子率先跳下船。
厲鈺將船駁好的時候,她人已經悠哉游哉的躺在一處亭子裡了。
這裡的環境同別處不太相同,湖水一片澄澈,難得的沒有看到蓮花。
厲鈺摸不准女子的意圖,所以沒有動,就這麼站著。
等了一會兒,女子忽地道:“愣著做什麼,開始練啊。”
“……”
特意到這裡來,能練什麼?
他委實看不出來。
厲鈺默了默:“今日一定要練嗎?不能過些時候?”
“過些時候?”女子挑眉看著他:“前兩日是你非要練水雲步,不過是初時有些不順暢,這便不想學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水雲步,他轉頭看看澄澈的湖水和湖中清晰可見的倒影,難不成是在水裡練?
想到她說的話,他道:“徒兒練的不太好,能否勞煩師傅再示範一遍?”
女子站起來,走到岸邊,自然而然的說:“手給我。”
厲鈺抬眸看她:“什麼?”
“手。”她重復了一遍。
厲鈺將手背到身後,這個師傅怎麼回事,男女授受不親不知道嗎?
看見他的動作,她不由得笑了。
“小孩兒,你怎麼這麼別扭?前日不是已經牽過了嗎,又害羞?”
厲鈺:“……”
牽,牽過了?
他眸中明顯的有些不可思議,他這輩子只牽過夫人的手!
話可不能亂說!
她瞧見了他的反應,只覺得有趣,忍不住調笑道:“哦,我想起來了,不僅牽了,你還對我投懷送抱了來著。”
成功的讓他臉上的不可思議轉為震驚之後,她下了一劑猛藥。
“啊,比起那個,這其實也不算什麼。”
還能有什麼!?
“唔。”她抬手摸上自己的唇,湊近了厲鈺幾分,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小孩兒,你自己說的啊,我們還親……”
像是意識到什麼,厲鈺心頭一抖,背後的手猛地抬起牽住她的,急切道:“練!不是說練水雲步嗎,快練!”
“行。”她低頭看著他,懶洋洋的,聲音裡含著笑:“這就練~”
沒由來的,他感覺自己的臉一陣陣發燙。
交握的手心傳來柔軟的觸感,厲鈺穩住心神,腦子裡一會兒是宣知翡的模樣,一會兒是先前在小佛堂裡抄過的佛經。
這輩子,他只會愛一人。
旁人哪怕與她再相似也不成。
不過,是一只手罷了。
不過,是兩塊手形狀的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