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舊景在,適人改

   夢裡只有一個情景反復,一望無際的渡水,比人還高的葦叢,傾泄而下的江水激流,插著無數箭矢的船只被洶湧翻滾的波濤擊碎擊沉,江水箭矢所有一切都肆意掠魂奪命,吞噬了無數人,有敵人也有自己人。

   無數的生命消逝,最終,血將江水都染紅。

   那一役極致慘烈。

   那是她最後一次看到穿雲弓,也是她最後一次看到她射出的穿雲箭,用盡全力射出的最後一箭,石破天驚的一箭,真正的穿雲一箭,箭出奪命方休,奪敵人的命也奪主人的命。

   那是最後一箭。

   那也是兩敗俱殤的一箭。

   最後瞥去的一眼,她看到她渾身是血抱著另一個比她更高大的人,背著那把玉弓縱身跳下了滾滾滄瀾江,濺起的水波中她對她笑,滿是髒污血漬的臉上眼中的晶亮神彩比之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沒有聲音,可她聽到她的話。

   她說,小姐,你要好好的!

   她也聽到不知誰在撕心裂肺喊著她的名字,嘶啞的聲音穿透了雲霄。

   她自小都喚她公子,少爺,世子,後來追入軍營喚她統領參將,再到將軍元帥,卻從未喚過她小姐,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那無聲一個稱呼,簡短的七個字,卻是生死永訣。

   她最終一槍穿心奪了軒轅無極的命,匆匆順流而下找出很遠很遠卻都沒能找到她,也未能找到穿雲弓,等昏迷再醒卻已過去三天三夜。

   葦絮飄飄,江流千古,波瀾壯闊的景致滄海不換,那身影縱水的的瞬間就此定格永遠封存腦海,卻再也聽不到那道聲音,再也看不到那張容顏。

   舊景尤在,只適人改!

   在鳳凰古鎮,她夜夜都做那個夢,卻至死都沒能收到消息,自那後穿雲弓隨她落入江中,同她一起從世間徹底消失不知所蹤,而她的隨身武器,銀槍弒天被陪葬進了皇陵。

   兩大神兵就此被塵封。

   如同它們的主人也被流水年華無情歲月,徹底埋葬!

   而自她重生,再未做過這個夢。

   今夜卻又……

   “哈哈,中了中了,我射中了,我就說我很有天份的,公子你可不能食言而肥一定要教我射穿雲箭,每次看公子射箭都覺得公子好威武好厲害,現在櫻洛終於也可以學了,我今天一定要找寒舟少爺好好喝幾杯慶祝慶祝……”

   “公子,你去哪我就去哪,櫻洛這輩子都要跟著公子,不管什麼時候公子都不可以拋下櫻洛,哎,如果公子真是男兒就好了,那櫻洛就嫁給公子,我們就真的再也不用分開了呵呵……”

   “公子,我也會武會箭法,可以幫著公子殺敵,你看我還在禁地裡拿到了穿雲弓,為什麼我不能留在這裡?公子,你就答應我,讓我留下好不好,我知道公子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公子一定會有辦法的,公子好不好嘛,公子,櫻洛求求你了……”

   “傻徒兒,你要切記為師的話,將軍一滴淚,心頭一蓬朱砂血,為將者最多最好也最悲的歸宿,是馬革裹屍,最最無奈的結局,是最後的城門破開,降書上來,烽火息,狼煙滅,將軍歲月埋……”

   腦海兩道聲音不停變換,最後停留的,是當初拜入碧落山時,師父對她說過的話,她坐起拿著酒壇任酒液不停流入口中,烈火燒心伴著滲入骨髓的痛,寸寸斷腸。

   是她的錯,不該帶她上山,不該私下教她習武學箭,不該教她穿雲箭法,不該求師父允她進入禁地,不該留她在軍營,不該讓她跟著她上戰場,千千萬萬個不該,卻再換不回一個故人笑容。

   抬起頭她遙望夜空捂著心口,感受著夢中突來的痛。

   久久。

   “櫻洛,我後悔了,可我知道你不會。我知道是你還牽掛我,你放心,我還活著,這對我來說應該算是好好的,如你所願所念,我會好好的……”

   寒風狂嗚將那幾不可聞的聲音吹散,湮滅,片刻後夜空中有琴音驟起,微弱燭火亮起,在那軒窗處投出一道剪影。

   悠悠琴音流轉,時而如泣如訴,如雨如珠,回蕩在耳邊流淌進心間,時而揚揚婉轉,如百鳥齊鳴,萬花齊放,姹紫嫣紅一片,琴音驟低,如命運齒輪滾動四季輾滅的聲音,沉沉而壓抑的無奈低鳴。

   最終,男子素手抬琴音再變,音調從低沉拔高變得平靜,如葉落江河隨波隨流飄飄然兮悠遠,念念然兮無盡……

   這一夜女子坐在房檐,喝著酒,聽著琴音,回想往日幕幕,這一夜,一牆之隔的另個院落,男子盤膝屋中,動著指,拔著琴弦,靜靜彈了整夜,也陪了她整夜。

   蠟淚滴落,燃燒著時間,直到翌日天光將軒窗剪影覆,琴音停時房檐上身影也已然不在。

   “公子,人走了,未用膳便去了書院,要不要屬下送些膳食過去。免得到時餓著她,公子又會心疼了。”聲音帶著些賭氣的成份,白樺說著視線卻是落在男子的指尖,只覺心頭憋悶的慌。

   手是肉做的可不是鐵打的,彈了整夜的琴公子十指早就紅腫,自公子五歲開始習琴還從不曾如此過,真不知那個女人的心是不是鐵做的,公子都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卻半點都不回應,還嫌棄公子的慌!

   “也好,你送去交給她身邊的丫鬟就行,別去惹她厭煩。她今日應該心情不太好,免得到時惹怒她,你會吃虧。”

   “……”他的心情也很不好。

   白樺滿頭黑線,他不過說說而已,公子還真讓他去?看著男子坐在榻上他彎腰替男子揉了揉發脹發麻的雙腿,許久,才抬起頭道:“公子放心,屬下定然會給她送去熱氣騰騰的飯菜。”

   “嗯,你辦事,我向來都放心。”男子淡淡回了一句,似未聽出白樺話裡深意,半晌後,未聽到回音,屋子裡也消失了白樺的氣息。

   男子方才搖頭無奈嘆息,若是那個女子,定會明了他話裡深意,可惜白樺顯然半點都未領會。這世上最堅硬的是人心,可堅如磐石。同樣,這世上最柔軟的也是人心,可柔軟如絮。

   她是前者,面對前者,硬來無用。

   而柔能克剛。

   正如,滴水可穿石!

   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神兵利器散出的稟冽罡氣,更不是地裂天崩災禍災劫來臨時面對死亡的恐懼。這世上最可怕的是冬去春來的潤物無聲,是洞頂滴水穿石的時間流逝,弱小的水滴終會在堅硬石身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

   外面依舊飄著雪。

   夏候府裡,夏候夫人剛邁進院落,就看到女子帶人走了出來。

   依舊大紅的長裙,上身多了件妝花坎肩,外罩的披風綴著火紅的狐毛,女子梳著飛鳳髻,頭插步搖,上綴的兩顆明珠行走間悠悠晃動。

   夏候夫人看著女子一身裝扮眼前一亮,卻又突而蹙眉:“這麼早這是打算去哪裡?這可是娘親自下廚給你熬的粥,你快來嘗嘗看喜不喜歡。”言語間難掩慈愛之色,眼中更是滿滿的寵溺。

   “義母親手做的雪瑤定要吃光再走,不過天這麼冷,這粥起碼得熬上好幾個時辰,義母怎麼不多休息,這些事交給下人去做就好哪能勞動娘親自動手,若是因此而讓義母受了涼,那雪瑤豈不是會很內疚?”

   “你這孩子,就是這麼可心,不過熬個粥,那裡就能受了涼?我是巴不得有個女兒能做我吃的東西呢,快,快,趁熱吃了暖暖身體。”夏候夫人拉著女子進了屋子,催促道。

   夏候雪瑤坐在旁邊,有下人將粥盛好,放在了女子面前,她端起吃了一口後看向女人笑:“很好吃,謝謝義母,我很喜歡。這是這些年雪瑤吃過最好吃的粥了,義母手藝不凡,難怪義父那麼喜歡義母做的吃食了。”

   “他啊,就算你給他一把干草他也能吃下去,不過這幾年閑下來的確是胃口變刁了許多,對了你剛剛出去是打算去哪兒?還是娘派些人跟著你,保護你的好,瞧你這身邊就這麼兩個人,你又長得這麼漂亮,娘可不放心。要不然,讓源兒陪著你去也行。”

   “昨夜一場大雪,聽聞近效別院的梅花開了,所以打算去看看,再采點回來釀些梅酒給義父嘗嘗,義母不用擔心,有春來冬去陪著我一起就行了。義母放心定然不會有事的,這采花可不是男子做的事,就不用三哥跟去了,否則三哥粗手粗腳,怕是得糟蹋好多,那就可惜了。”

   “夫人就放心吧,奴婢們定會好好照顧小姐的。”春來冬去二人聞言亦忙上前福身笑語,一綠一青,兩人都約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與之大戶人家的小姐也半點不差,俏生生往夏候夫人面前一站,沉靜從容又嬌俏可人。

   “那好吧,你自個兒小心些,早去早回。”夏候夫人也未勉強,眼中慈愛之色卻是更甚,源兒剛出了那樣的事,被夏候爺罰了十鞭,還跪了整夜,且就算未受傷,這個時候也最好不要再出去為好。

   “嗯,義母放心,我會回來陪你們用晚膳。”

   夏候雪瑤領著丫鬟出府,夏候夫人一直站在檐廊處望著女子身影消失,那旁邊走來的巍峨身影正好看到這幕:“夫人,風雪這麼大,人都看不到了,還站在這裡做什麼?不是說了會回來陪你用晚膳,你還怕人跑了不成?”

   “候爺不也這麼早就過來?”

   夏候夫人側頭看著年近五十的男人嗔道:“這孩子這麼懂事,我們又虧欠了她那麼多,我自然會心疼一些,可惜這孩子卻還是叫我義母,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能開口叫我一聲娘,那我死也能冥目了。”

   “說得什麼胡話?”

   夏候爺沉臉輕叱:“人就在府裡住著,你們娘兒兩天天見面,給她一些時間她自然會改口的,她本就是我們的親生女兒,叫你娘叫我爹本就理所當然,十六年都過來了,如今人也找回來了,還急什麼?”

   “可我怕她心裡還會責怪……”

   “當年之事誰非你我所願,她是個懂事的孩子會理解的。”夏候伯倉說著伸手攬過夏候夫人,婦人倚在男人胸膛處點頭:“好,我都聽候爺的,能夠找回女兒我已經不奢求其它,只盼她不會怨恨我們……”

   “不會的,怎麼會呢,以後我們好好補償她就是。”

   兩人相擁回了院落。而夏候雪瑤領著兩個丫鬟出了府,直接去了她口中所說的別院,院中早已有人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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