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月轉廊(一)
楚縱歌輕輕打了個呵欠,望了一眼宮門口一團燈影,笑道:“在信陽殿等了你許久,怎的才來?”
薛榮華神色冷淡地把宮燈遞給過來的宮女,沉聲道:“我遇著福妃娘娘了,她留我在宮裡用晚膳。”
楚縱歌心中一滯,“……你遇見了福妃?”
“對,”薛榮華自顧自地走進殿中,“她才從齊國嫁過來沒多久。”
楚縱歌雙眸黯淡下來,“抱歉,我本來應該和你說這件事的。”
薛榮華微微一笑,“無妨,不過你是忘記告訴我呢,還是不想告訴我?”
她的眼神中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執拗。楚縱歌沉默片刻,暗聲道:“我是不想告訴你。”
薛榮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什麼不想告訴我,難道你以為我會自告奮勇地去當這個聯姻公主,嫁到齊國,回到孟千重身邊?”
楚縱歌一愣,猶豫道:“我沒有這樣想過………”
“你當真是沒有嗎?”薛榮華難以相信地盯著他,“你一直都不相信我,你一直都在懷疑我。”
“我沒有懷疑你,”楚縱歌慢慢垂下雙眸,“我是懷疑我自己。”
薛榮華輕扯嘴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嗎?”楚縱歌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你知道孟千重還保留著你的牌位,就放在東華宮中,後宮新來的宮妃都需要去跪拜你的牌位,而孟千重就宿在東華宮中!”
薛榮華腦子裡轟得一聲驚雷,她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楚縱歌低下頭來,眼眸裡濕氣繚繞,“孟千重他還愛著你,難道你不知道嗎。”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薛榮華啞啞地開口,“你憑這個就斷定孟千重還對我有舊情?”
楚縱歌依舊低著頭,“不然呢,我每每在鸞鳳宮遇見皇上,他那看著柳樹林子的眼神……逝去的總是最念念不忘的。”
“楚縱歌,”薛榮華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你有深愛過別人嗎?”
楚縱歌怔怔地看向她,“我……我前世都忙著與太子奪嫡,並未愛上過任何女子。”
“那你是不明白愛上一個人是種什麼樣的感覺,”薛榮華輕笑著搖搖頭,“更不會明白被鐘愛的人背叛,被他萬箭穿心,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楚縱歌沉默地看著她,眸中暗潮湧動。
薛榮華眼底閃過一絲陰鷙,“也許吧,他留著我的牌位,可能是對我還有舊情在,但是這種舊情只會讓我惡心,”她唇邊噙著恨意,緩聲道,“當年毫不留情地屠我滿門,今日卻行些矯所謂‘念舊情’之事,孟千重最令我惡心的不是他的心狠手辣,而是他的虛偽做作。”
楚縱歌急切道:“你不會去當那個聯姻公主吧。”
“我已經是你的准王妃了,還當什麼聯姻公主呢?”薛榮華輕聲笑道,“你怎麼了,總是自己想像些根本不會發生的事。”
楚縱歌吸了口氣,一把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情萬千,“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總是害怕失去你,可能是我前世失去了太多太多,怕今生抓不住你。”
薛榮華衝他嫣然一笑,像一只溫順的貓咪鑽進他的懷裡,“既然上天給予了我們一次重生的機會,自然就是讓我們重新去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又何必多想。”
“榮華,”楚縱歌靠在她的肩頭,深深地嗅著她發間的花香,“你真是我此最大的幸運。”
“是嗎,”薛榮華朱唇輕輕擦過他的臉頰,“我還以為自己是你命中的劫數呢。”
“劫數?”楚縱歌微微挑眉,含笑道,“那我願意為你萬劫不復,如同那桃花一般,。”
聽到桃花二字,薛榮華臉頰泛紅,又往他懷中鑽深了幾分,“你怎的又提這個。”
“早說晚說都得說,”楚縱歌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眼中是滿滿的寵溺,“你的回答呢?”
薛榮華低眉頷首,唇邊笑意竟比那日的桃花還要灼眼,她踮起腳尖對上他亮如星辰的雙眸,在他的額頭上落下蜻蜓點水般的一吻。
“這……算不算是回答。”
信陽殿的庭院中月光溶溶如同水潭,楚縱歌身處於一片良辰美景中,心裡卻只有如花美眷。
“當然算。”
琵琶的聲音像一曲流水在宮殿中輕輕流淌。明晃晃的陽光灑進交錯縱橫的枝椏間,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位身穿水紅色舞衣的舞姬緩緩行入眼前,芙蓉般姣好的面容上光影交錯,一雙桃花眼裡水光瀲灩。太子微微一怔,唇邊漾出玩味的笑意。
“太子,”侍衛在他耳邊輕聲道,“這是醇親王家的世子給你送來的舞姬。”
“世子有心了,”太子端起玉杯小啜一口,“這位舞姬叫什麼名字?”
“明珠。”
“還君明珠雙淚垂,想必是個妙人,”太子贊道,“擅長些什麼舞啊?”
侍衛笑眯眯地說:“春日宴舞。”
“哦?”太子心中興致大增,“讓她跳來看看。”
侍衛對舞姬領班使了個眼色,領班會意後在空中擊掌四五聲,婉轉輕揚的琵琶聲立刻換成了氣勢磅礡的鼓聲。
“咦,春日宴舞一貫配琵琶曲子或是古箏曲子,怎麼她配了鼓聲?”太子奇怪道。
侍衛不懂其中緣由,連忙把領班喊來,那領班滿臉堆笑地站在跟前,解釋道:“太子爺,這是舞姬明珠新改編的春日宴舞。”
太子茫然地點點頭,眼睛卻一直黏在了慢慢舒展腰肢的明珠身上。
領班知道太子已然來了許多興趣,不禁更加得意,“春日宴舞一般放在春天裡跳,但此時是夏天,所以小的們多加改動。”
太子痴戀地盯著旋轉不停的明珠,含笑道:“既然是在夏日裡跳,那就是夏日宴舞曲了。”
正在轉圈的明珠似乎聽到了些什麼,她跟著節拍越轉越慢,索性停住了腳步。在一段時間的靜止中,明珠瞟了一眼在座賓客面上不耐煩的神情,纏起袖子捂嘴一笑,唰得一聲輕身躍起,將長長的水袖往空中一擲。
太子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來,那水袖如一道飛瀑般倒流直上,長得似乎是要擊破天空,他抬頭看去,眼中都是破碎的陽光,幾乎看不到水袖的影子。
明珠笑靨如花,不慌不忙地收回水袖,太子的魂魄也跟著在空中搖擺的水袖慢慢坐回到座位上。剛剛那抽出水袖的瞬間,明珠似乎不是在舞袖,而是把一道寒光錚錚的寶劍抽出來直直捅向天空,要將那湛藍如洗的天空擊個粉碎。
太子像是一灘春水般軟軟地癱在座椅上,他的眼裡都是刀劍相逼的光影,一時悵然若失,說不出話來。
“太子,”侍衛見他醺然似醉,連忙推了推他,“太子,你是不是喝醉了。”
太子一怔,一個鯉魚打挺翻到桌上,“我沒醉。”
侍衛放心下來,問道:“舞姬已經表演完了,太子要賞些什麼?”
“我要賞很多東西,”太子唇邊噙著曖昧的笑意,“不過要去我宮中領賞。”
侍衛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奴才馬上去安排。”
由於接連著下了幾場小雨,京都這幾日的溫度降下來許多,尤其是到了晚上,穿梭在林間的清風拂過臉龐,帶來絲絲入扣的涼爽氣息。
薛琉華帶著如煙在花苑裡散步,空氣中彌漫著清淡的花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懷孕的人果然還是要出門散散步,總悶在宮中對肚中的龍種不好。
“如煙,”薛琉華在鼻子邊上扇扇風,“這是什麼花啊。”
如煙翹起鼻尖仔細聞聞,笑道:“娘娘,這是木芙蓉。”
“木芙蓉?這香味真是清淡,”薛琉華輕輕一笑,“自打懷孕後本宮的嗅覺就退化了許多,差點聞不出來了。”
“木芙蓉的花香確是清淡,娘娘若是喜歡的話,奴婢采些梔子花來,那花朵的香味很是濃郁。”
“不必了,”薛琉華搖了搖頭,“梔子花味道太濃,熏得本宮頭昏腦漲,你明早去看看鈴音殿裡的大缸中還有沒有睡蓮,采幾盞最紫的供到永樂宮裡來。”
如煙點點頭。主僕倆一邊說話一邊散步,慢慢地走到靠近長春宮的地方。
薛琉華看著燈火通明的宮殿微微一愣,“這是皇後的宮殿吧,本宮似乎許久都沒有去她那請安了。”
如煙算了算日子,“娘娘大概是有五六天沒去了。”
“有這麼久嗎?那我們現在進去吧。”薛琉華扶著她的手走入宮中,陳皇後一向不怎麼喜歡她,這麼久不去請安,哪日碰著又要用話戳她了。
待她進到殿中時,卻發現裡面坐了兩個人,原來皇上也在長春宮裡。
“臣妾參見皇上,參見皇後娘娘。”
皇上轉過頭來,定睛一看,“華妃,你大著個肚子,怎麼跑到這來了?”他又看向陳皇後,“怎麼?她懷著孩子,你還讓她來你宮中請安?”
陳皇後淡淡地掃了華妃一眼,含笑解釋道:“臣妾已經讓華妃別來請安了,不知怎麼又來了。”
“臣妾出門散步,剛巧路過這裡,想和皇後娘娘請教一些懷孕事宜,便進來了,”薛琉華捧著圓鼓鼓的肚子坐在皇上身邊,“皇上不要怪罪皇後娘娘,娘娘早就讓臣妾不用來長春宮請安了。”
如煙扶著她坐下,與邊上的陳皇後快速地對視一眼。
陳皇後清清嗓子,道:“聽說端王的准王妃進宮來看華妃了?”
“是,前幾日來的。”
“准王妃怎麼不在宮中多留幾日?”
“她府中還有事情處理,就先回去了。”
陳皇後長長地“哦”了一聲,頗有幾分惋惜的意味。